我所在的城市,有家日本料理店,門口站著四個穿和服的女子招徠客人。也許是工作時間太長了,累了,站得歪歪斜斜,和服的大領子也歪到一邊了,甚至一側幾乎滑出了肩膀,乍一看,倒恍若風塵女了。
穿和服是考驗人的。韓國學者李禦寧說日本文化是“包袱皮文化”,不像西方的“皮箱文化”。皮箱是立體的、把人裝起來的,因此也有了把人端起來的功效,比如西裝。而“包袱皮”是隨形而變的,和服就是典型。《魏誌·倭人傳》這樣描繪最初的和服:“用布一幅,中穿一洞,頭貫其中,毋須量體裁衣。”不“量體”,那就是考驗你的“體”了,看你的身體能否像衣架一樣把它撐起來。所以日本女人需要經過儀態訓練。未成年的女孩子是沒有經過訓練的,她們是未雕琢的玉,從她們身上,難以看到她們母親的模樣。但是到她們成年了,就要訓練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是適宜的,什麼是不適宜的。比如走路不能左右搖晃肩膀和腰肢;站立時必須五指並攏,兩腳丫的開角應該是六十度;坐時要兩膝並攏,不能叉開,更不能蹺二郎腿,手要自然放在大腿上,臀部適當往座位深處坐,腰部虛倚椅背……如此講究。
所以我們經常能看到,電車裏,日本女性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兩腿並攏。現代女性往往喜歡穿緊窄的短裙,隻有這樣坐,才不會走光。她們還把隨身帶的包壓在大腿上,把仍有走光危險的三角區壓住、遮擋。無論多久,她們都會保持這樣的姿勢。雖然中國人和日本人外形相似,但是很容易分辨出來的,中國女性很可能坐得懶散,兩腿不經意就叉開了。並非對自己國家女同胞的偏見,隻是就事論事。也許國人仍會不舒服,說,不就是端莊嗎?咱們傳統也有,日本人,還是從我們這學去的,和服也是我們的唐裝。可惜我們已經沒有了,總不能硬著嘴說“我的祖先比你闊多了”吧?
中國人看世界,往往犯錯誤:麵對人家好的東西,總覺得自己祖先早就有了。而在看日本上,還犯一個錯誤,就是想當然:你不過是搬我們的,我們很懂。但其實恰恰對日本,我們很不懂。比如對日本女人,在電車上,一個女子確實很端莊、穩重,但如果你跟她搭訕,她立刻會顯出被驚嚇的神情。這種神情,在幾乎所有日本女性的臉上都可以看到,包括年屆八旬的老婦,有的還伴以“え——”的驚訝聲。(如今這語氣似乎也流傳到中國年輕女孩子這裏了。)這並不是真的被驚,真的被驚,聲色不會如此動人;這是訓練出來的。訓練出來的肯定有假,她們完全可以不驚的,這驚,隻是為了顯示天真、不更世事。於丹把“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解釋成“女人和小孩難養”,在這裏倒似乎得到了佐證。在日本,女人和小孩常被歸為一類,她們跟小孩一樣幼稚,所以丈夫對妻子說話,總是帶著居高臨下、不容置疑的神情,甚至是不耐煩的教訓。而女人也樂於承認自己無知,做出驚驚乍乍的神情——與其是驚異,毋寧是挑逗;與其是無知,毋寧是乞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