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一直迷戀這樣的婚服,可惜在日本,我們沒能舉行這樣的婚禮。在回國辦儀式的時候,她甚至都沒辦法選擇顏色。日式和服明顯不符合中國國情,隻能選擇西式的白婚紗,但是白色,中國人是忌諱的。抗爭了半天,不忍讓闊別多年的父母親人傷心,於是妥協成了粉色婚紗。翌日回娘家,“請回門”,好歹爭取個白旗袍穿穿了,但是這白旗袍,也得是鑲紅邊的。
隻得跟銷售商說好,等婚禮完了,拿來換那件心儀的鑲藍邊的,折點錢。
在漢文化中,白色有死亡的意味。傳統喪服是白色的,所謂穿白戴孝。遠遠走來一隊人馬,一襲的白色,茫茫野野,給人慘兮兮的感覺,令人發怵。那是送葬的隊伍。小時候看日本電影裏的婚禮,居然也是一襲的白服,奇怪日本人怎麼把婚禮辦得跟喪禮一樣了。果真有一部叫《絕唱》的,三浦友和扮演的男主人公抱著死去的新娘(山口百惠飾)舉行婚禮,把婚禮跟喪禮打通了。中國也有把喜事和喪事打通的,比如“喜喪”,上壽的老人死了,門上貼紅,綁的是紅帶,不能哭,應該欣慰,那是出於對“喜”的希望。中國人好“喜”,凡事能往“喜”上靠的,盡量靠,比如喜鵲的象征意義,比如把穿紅衣看作吉祥,比如戲劇裏的“大團圓”結局,比如喜歡說好話,“開彩頭”,比如以願望為現實的“盛世”雲雲。
說到日本,很容易想到切腹自殺。曾經看到一張三島由紀夫切腹前的照片,他站在市穀自衛隊總部大樓的陽台,額頭上紮著白布條,就像中國的戴孝,倒符合了中國人心目中死的意味。其實不隻是頭上紮著白布,切腹的人,穿的衣服也是白的,身子底下還要鋪上一塊白色的布,到時候血就灑在這白布上。這未免有些奢侈。其實中國人在麵對死亡的問題,也是很奢侈的,也比如白布,成捆地買來,“嘶”的一下,再“嘶”的一下,撕成喪服,人各一件,就為了喪禮那幾個小時穿。這是為了儀式。我甚至想,其實人跟動物、野蠻人跟文明人的區別,就在於儀式。動物是不會發明儀式的,隻滿足生命的基本需求,沒有對儀式的訴求。文化某種意義上就是儀式。
日本人的生活有很強烈的儀式感,比如書道、茶道。當然這些都是從中國傳過去的,中國人也很重視儀式。所不同的是,日本人的儀式,往往達到了極致。達到了極致,就達到了純粹。新娘的全白婚服,有個饒有意味的名稱——“白無垢”,從字麵上看,就知道是純潔無瑕的意思。在傳統上,新娘還要蓋上白色的紗巾,遮住容貌,如黑澤明導演的《羅生門》裏的真砂。為了保護自己不受玷汙,還隨身帶著匕首。有人會說,這在中國也有,中國也有蓋頭,也講究新娘的貞潔。確實,中國男人一直有著處女情結,有意思的是,驗證處女,用的也是一塊白布。隻為了映現那一點血,也很奢侈。
但這裏有個目的性的問題。驗證處女,首先是衝著證明對方是處女而為的。假如早就知道對方褲腰帶寬鬆,男人是不會跟她談婚論嫁的。也因此,新娘被驗證是處女了,也就有了當人媳婦的首要資本了,在夫家有了正當的地位,甚至可以做大。許多女人間爭鬥,往往都是聲明自己是明媒正娶,而對方是野貨的。我曾見兩個女人對罵,一個女人大聲罵對方:“破鞋,破鞋,你是破鞋啊!”一旦被確定為“破鞋”,就什麼權利也不要講了。古代休妻,“不貞”也是首要理由。過去女人被人弄得失去貞操,往往會說:“你毀了我一輩子!”因此可以看出,中國新娘保持貞潔,對未來是否過得上好日子是絕對重要的,這“紅”,一旦有了,紅紅火火的日子也就有希望了,就像新娘穿的婚服,從頭到腳,全是紅的。中國人對紅色情有獨鍾,“滿堂紅”、“開門紅”、“紅火”,甚至“紅得發紫”,雖然也貌似紅得極致,但隻是在世俗的基調上的,歡快而熱鬧的紅色,是符合世俗審美情感的顏色。
但是白卻不一樣。白色是孤獨的,乃至冷峻,讓人想到宗教。西式的婚禮,本身就是宗教的產物;日式的婚禮,也是有著宗教感的。這宗教感,更體現在“獻祭”上。一個事物,一旦到了極致的境地,就會現出慘烈來,到了世俗價值的反麵。“白無垢”婚服實際上還有著另外一層意思,就是:我是一張白紙,我嫁給你了,從此以後將接受你家的一切習俗,“染上和夫君家家風一樣的顏色”。這跟我們中國新娘嫁出去,還往往“人在曹營心在漢”,把娘家當後盾(雖然未必真能當得了後盾),甚至瞅著機會把東西往娘家扒,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