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紅色往往有著不好的意思,“赤點”(不及格的分數)、“赤下手”(笨拙透頂)、“赤噓”(無恥謊言)、“赤本”(低級庸俗的廉價書)、“赤耳心”(丟醜),當然還有“赤字”。中國也有“赤字”一詞,至於用“赤”來罵人,上海話也罵“赤佬”。但是在日本,紅色還表示危險:“赤信號”(危險的信號)、“赤旗”(紅旗)、“赤い思想”(共產主義思想)。當年剛踏上日本國土,猛一眼就瞧見車站貼著捉拿“日本赤軍”的通緝令,黑白照片,十分模糊,一看就知道是久遠年代以前的。“日本赤軍”成立於1969年。當時學生鬧學潮,後來把槍都拿起來了。他們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明白地說,他們“反美”。另一個赤色組織“東亞反日武裝陣線”還爆破了由南京大屠殺的指揮官鬆井石根所建的“興亞觀音像”,還炸毀了東條英機等甲級戰犯的慰靈碑——“殉國七士碑”,甚至還暗殺被指責負有戰爭責任的昭和天皇(未成功)。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確實推動了日本民主化進程。也因此吧,如今提起“赤軍”,一些老年人還會兩眼放光,精神一振,紅色還真是激動人心的。在日本,一個黑社會組織“稻垣組”的成員在回答為什麼要參加黑社會時,說:“向往那種紅的感覺!”
這讓人想起了《紅與黑》。於連就向往著拿破侖的紅色軍服。紅色,象征著“革命”。再沒有比法國人更喜歡轟轟烈烈的革命了,法國是“革命”的發生地,也是許多革命詞彙的發源地。但翻譯家巴彥先生在翻譯我的《抓癢》時,遇到了問題。比如“左派”,中國的“左派”跟法國的“左派”似乎相反。他不明白了。還有“憤青”,我告訴他,“憤青”就是“憤怒的青年”,他更困惑了。我知道是我糊塗了。
稍有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憤怒的青年”來源於英國作家萊斯利·保羅的自傳書名。“二戰”以後,執政的工黨沒能實現民眾的政治體製改革的願望,隻施行經濟改革,搞“福利國家”;保守黨當政,政治改革仍然成了泡影,引起了民眾的強烈不滿,“憤怒的青年”就是這種反體製情緒下的作家。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法國也有人搞“文化大革命”,把街頭的高級小車燒了,但是彼“造反”非此“造反”,彼“革命”非此“革命”,彼“憤青”非此“憤青”,彼“左”非此“左”。那麼彼“赤”也非此“赤”了?
據說,加繆的那句著名的“我反抗,所以我存在”,也是錯譯的,加繆並不是這麼說。
按發生學的原理,事物不可能是永恒不變的。但是總有個線索可尋。革命發生地的法國是浪漫的,“浪漫”與“革命”,骨子裏是有聯係的。日本人雖然也需要“紅”的興奮劑,但是他們更愛“白”,“赤軍”們在日本失敗、隻能轉向國際恐怖活動就是個例子。但我長期沒有弄明白,在中國,革命的“紅”怎麼跟世俗生活的“紅”聯係在一起?在中國,“白”往往象征著不革命(“白專”),甚至反革命(“白狗子”、“白匪軍”),不革命和反革命往往是享受著世俗的快樂。按理,喜歡世俗幸福的中國人,應該喜歡“白”的。忽然有一天,參加一個葬禮,遺體推進去了,參加葬禮的人紛紛換上紅帶子。因為要等骨灰,眾人在空地上站著等,大中午,烈日當空,照見了一排排紮著紅帶的人群,還有一張張被曬焦的臉。我的腦子裏猛然跳出一個詞:躁。一個在死亡陰影下的族類,比任何族類都急於要新生。在這種熱望之下,革命的目的和世俗的目的是一樣的,比如去分地主的糧是革命,分了糧就有了吃,是世俗欲望,這兩統一了;再比如曾經令人向往的奔向共產主義,共產主義好在哪裏?好在要什麼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