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恨同類過於聰明吧,所以人類把希望寄托在異類身上,其中最可寄托的就是狗。在屠格涅夫的《木木》裏,狗比人還通人性。
川端康成更有一句直接的話:與其養孩子,不如去養狗。這話在我們聽來,極其惡毒。在中國人價值譜係中,狗的形象是很不光彩的,“狗崽子”、“狗腿子”、“狐朋狗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狗改不了吃屎”……狗往往跟無骨氣、獻媚聯係在一起。那個“華人與狗不可入內”的牌子,不知讓我們感覺到多少恥辱。但這話,雖然無疑顯示了殖民者對我們的排斥,在西方人的語境中,也許並無將華人貶到與狗同類的意思。就像川端的那句話,並不是拿狗罵孩子,在他們看來,狗是忠實的朋友的。實際上,我們所謂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狗改不了吃屎”,不也道出了狗的執著嗎?所謂“狗腿子”,不就是“忠”嗎?養過狗的人往往會說,狗是動物裏最聰明的。這話是從人類自己的角度來說的,它是說狗能聽從我們人類的意誌。讓它這樣,它不那樣,比如讓它在這裏拉屎,即使那裏再方便,它也不在那裏拉。甚至像那個八公犬,明明主人已死了,卻還天天去等,直到老死。這毋寧是愚蠢。但是“忠”到了愚蠢的地步,不就是“忠”的極致嗎?
大家都叫他“犬養”,這是他的姓。起初我還以為這是他的外號,不敢叫。但他自己也稱自己是“ワンチャン”,翻譯過來大致是“阿汪”、“小汪”。“汪”是狗叫的聲音。在日本,“汪”可不能敷衍成“旺”的,絕沒有興旺的意思。那麼他如何也自稱自己是狗呢?縱使因為這是姓,無可奈何是祖宗傳下來的,也沒有必要凸顯它呀!可是他卻說:我就是狗狗。還笑嗬嗬的。我們笑了:豈止是狗啊,“犬養”,簡直就是“狗日的”。
說到罵人,在日本,不如意時,我們喜歡罵“東京人多狗多烏鴉多”,不料日本人聽了,居然笑眯眯地首肯。拿狗罵他們,等於白罵,倒不如罵他們“馬鹿”。“馬鹿野郎”就是我們熟悉的“八格牙路”,這個詞會勾起我們對一場戰爭的記憶,於是罵日本人“八格牙路”,有一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複仇的快意。在日本,中國人並不比日本人少使用這句“八格牙路”的,遇到什麼不滿,就罵“八格牙路”。有一次我聽到一個中國人罵日本人:“天皇八格牙路!”這可擊中日本人要害了。對方想了半天,也回一句:“XXX……八格牙路!”那中國人居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日本人糊塗了,不是說你們中國人“無限忠於”嗎?這也是日本人對中國人的誤解。
曾經看過一個短片,一些中國攝影家去日本采風,零距離接觸日本。他們發現,日本人其實是生活得很平和的。在我接觸過的日本人中,大多也屬於平和的,並不是我們所妖魔化的那樣。實際上,那些在街頭開著高音喇叭大聲叫囂的“右翼分子”,那些鐵疙瘩一樣的黑色宣傳車,也是很讓普通日本人討厭的。他們想過平靜的生活,這是所有正常人的想法。實際上,在他們身上也有著我們人類共同的品質,一如對“忠”的肯定,即使你不肯定狗,也會肯定“忠”。
如今,澀穀站前的八公犬銅像,是人們等待朋友的最佳場所。直直地站在八公塑像前,等,相信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等戀人。像八公一樣,他們臉上沒有表情。等待是沒有表情的,因為已經沒有雜念,已經斷念。無論如何就等吧,無論風霜雨雪,等到地老天荒。愛不需要聰明,而需要愚蠢;不需要算計,而需要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