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與中國茶道不同。中國茶道講究排場,喜歡豪華。中國人似乎有著豪華的價值取向,剛過去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就是個明證。而日本人則有不同的趣味。
日本茶室看上去就像農家草庵,用土、砂、木、竹、麥稈等材料建成,不加任何修飾,所以又有“茅屋”、“空之屋’之稱。這在中國人看來,簡直寒磣、不上檔次。麵積也很小,四疊半榻榻米。中國人喜歡大,房間也要大,其實空曠的大房間隻會讓人產生不安全感,比如宮殿。但喜歡豪華的人也許會寧可不舒服,也要豪華的。不僅要麵積,還要高度,總覺得房子天花板不夠高,其實天花板太高的房子會給人威壓感,比如教堂、禮堂,又比如食堂,那樣的地方是不適合安家的。日本人把茶室當成家,自然不要那麼高大,在這樣的空間裏,人容易交心。設施粗陋,也增加了這種家的感覺。其實中國也有一句話:“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
脫離出物質,精神就凸顯了。但這精神是精心誘發出來的,比如讓茶室色彩淡雅,讓光線柔和,用“牆底窗”和“連子窗”以及天窗造成了從各個角度射進來的光線,給人恍惚之感,竟不知身在塵世了。
日本茶道原來也是有世俗味的。它來源於中國,稱做“唐茶”。茶具也源自中國,與功夫茶類似,有涼爐、茶釜、急須、茶碗,還有茶磨、火箸、水注、水翻、香盒、茶筅、茶勺、茶巾、羽帚、炭鬥一係列勞什子,名目繁多。還邊喝茶,邊欣賞宋元名畫。豐臣秀吉當年還舉辦了茶會,轟動一時。但是這一切被千利休給否決了,也是“去中國化”的一章。那時候豐臣秀吉還隻是和千利休一樣是織田信長手下的人物,拿千利休沒辦法。但織田信長死了,機遇給了豐臣秀吉,千利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但是千利休提倡的“貧困”的精神卻留下來了。一直到今天,日本人講究喝“空寂茶”,追求茶裏的“侘”味。
“寂”,就是孤寂、閑愁、荒涼、淒苦。
“侘”呢?本意有寂寞、貧窮、寒磣、苦悶的意思。比如在平安時代,“侘人”就是失意、落魄、孤獨的人。到平安末期,貴族被趕下了曆史舞台,也淪為了“侘人”。這些貴族豪華褪去,嚐到了世態炎涼,深感世事無常,看到了人生的底色。日本人的思想就是立足於這底色上的,這就是日本思想比中國思想深刻之處,當然也缺少了中國人的快樂的智慧。
隻有從高處跌下來,才知道什麼是真,於是返璞歸真。這境界是從來在底層掙紮的泥腿子所不能達到的。貴族出身和泥腿子出身是不一樣的,泥腿子出身,一旦發達了,鮮有不腐敗的。而貴族,哪怕是破落了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當然這些貴族也隻是失去了政治地位,經濟上還遠未困頓,至少也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政治上沒得忙了,也有閑了,於是“寂”、“侘”倒成了一種悠閑,具有演出的性質。日本傳統劇場入口的門是很小的,也許是世界建築史上最罕見的設計了,小得像洞。它還真有個類似的稱呼——“鼠木戶”。仔細一想,寓意還真是奇妙得很:像老鼠一樣倏然鑽進去,洞門在身後“哢”的一關,把令人厭煩的俗事擋在外頭,進入烏托邦的世界。日本茶室也有類似的門,非跪行不能進入。在千利休之前,茶室入口仍是普通的日式拉門。千利休從漁船船倉的門得到啟發,將茶室入口改成現在這樣。高約73厘米,寬約70厘米,做入口的木板還不能是整塊的,規定必須用兩塊半扇的舊木板拚成。內側還有橫框,釘子帽要露在外麵,不得加以掩飾。從這種地方進入,不論多麼高貴的人,都必須膝行,說是用身體力行的方式來體驗無我的謙卑。也有人說,這更像回歸母胎。我們當初是從一個窄小的洞出來的,現在,我們再鑽回窄小的洞裏去,回歸我們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