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大陸來國外的人,都以世界觀錘煉得出奇堅實而著稱。我立刻得出結論:媽的剝削!資本主義社會不把勞動者當人看。
不久,同宿舍一個人以中國留學生代表的身份,被橫濱日中友協會長邀去吃飯。西裝革履,氣宇軒昂,虛著肚子,哼著“起來”的《國歌》欣然前往,讓我們嫉妒得恨不能將他給吃了。但到了晚上,這老兄回來了,無聲無息,坐在鋪位上,沙沙沙抄著超市的塑料薄膜袋。好一刻,堵著麵包的嘴裏噴出一句罵:他媽的小日本,瞧不起老子中國人!
原來,會長大人請吃的佳肴,隻是他們叫“新香”的醃菜類東西。親痛仇快,我弄不清自己是痛還是快,但飲食無疑已成一個巨大的原則,亙在我的心頭。那一天,日本皇太子結婚,人家關心的是皇太子妃的門戶、長相,婚禮儀式,接親禦車的行走路線;而我,一個中國人,混在他們中間,眼睛幽幽地隻勾著宴席的排場。電視上終於披露出了婚宴菜譜,一看:手卷壽司、餡餅點心。最被隆重介紹的,也不外乎一頭真鯛魚,都是市井街頭隨處可以買得到的東西。有關國體,竟然如此!日本人幹死幹活,真是白幹啦!區區倭寇,野蠻之地,哪裏有食文化!
一說食文化,吾等同胞都會滿麵紅光起來。中國文化,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於今,衝出亞洲,征服世界,長盛不衰的,就是這個食文化。外國有則笑話,說是假如世界毀滅了隻剩兩個人,若是拉丁人,一定找吉他跟鼓弄個小樂隊;若是德國人,一定去合開工廠;若美國人,他們就組織一個美援委員會;若是中國人,就開餐館。的確,在日本的中國人大多是靠掌勺而發家的,並且大多如今還靠這個中華勺吃飯,就像許多儒學家靠孔孟程朱吃飯一樣。日本聞名遐邇的橫濱中華街、神戶南京町,其實隻是中國飲食街。北京、四川、廣東、揚州四大料理,能吃上幾天幾夜的滿漢全席,熊掌、象鼻、駱駝瘤,還有龍虎鬥、鮑翅席……瞧著那些滿腦子優等民族意識的日本人,吃罷中華料理,一個個抹著油嘴的模樣,誰還能說吃喝不是振民族大威的核武器?喂,我們的儒學家們,要撿中華文明之餘光,請到這裏撿!而不是眼睛盯著所謂的“亞洲四小龍”的模式。
但是我們民族也常常會出叛徒,漢語專備有一詞,叫“漢奸”。“漢奸”有邱永漢者,在日台灣人,曾寫《香港》獲日本第三十四回直木文學獎。寫寫寫,越寫越會寫了,居然寫書揭自家老底來了:中華料理最被珍視的材料,諸如魚翅、燕窩、鮑魚,往往是印度洋、越南、印度尼西亞以及日本等地的物產。中國的山珍海味是高價的舶來品,普通百姓往往是吃不到的。相比日本的珍味,那才是今天出海捕到的鯛魚、前刻從山裏挖回的筍啊!
說得叫人敗興。原來所謂征服世界的中華菜,不過貼在你我的額頭上!就好像古時候打仗,說是關羽麾下一卒,其實隻是關大帥在開打,你隻是呐喊,見著青龍偃月刀劈下對方賊將的頭,也妄自胸中激蕩著豪情。關大帥成了超然於身體之外的力量,一種純粹的理念了。好比儒家說教隻是理念,道家哲學才用於生存。沒弄清這奧秘,中國的事隻能越理越糊塗。怪不得中國人見麵,一問好,張口就是:吃了沒?說吃,是一回事,吃,又是另一回事。我奶奶說“吃了沒”已整整一百年了,如今耳朵也聾了,眼睛也瞎了,記性也沒了,坐也幾乎不能坐,話也不大說,但一開口,就是一句話:什麼都是虛的,隻有吃是實!
老人家仿佛一個漆器,在世上磕磕碰碰了一百年,什麼漆都脫落了,隻有吃還掛著。小孩家隻曉得玩,青年人隻想著情,中年人老盯著錢,老年人還信著吃。吃,是人的終極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