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茶之道;大寫的吃 (2)(2 / 2)

百年風雲。我奶奶這一百年究竟經曆過多少事,受過多少罪?我不想探尋,我隻知道,她老人家這一生大約的確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奶奶有個訓小孩的習慣動作,拿筷子敲敲你的碗:快吃了,快吃!像討喂貓。於是張皇扒飯,下桌,就算吃過了。匆匆中也就沒想吃了什麼,日子就過了下去。我爸這代就是這樣被討喂大的,後來討喂我。實際上,吃什麼還不就是一個吃?都化作肚子裏的屎屙出來,屎一節一節屙出來,人就一節一節長大了。可是偏是小孩不懂得這個道理。小孩子不怕餓死,隻被饞死。我小時候就特別挑食。其實也沒什麼好挑的,六十年代出生,我的革命先輩把血肉都拿去築新的長城了,隻能給我少得不能再少的副食品定量。可我卻偏是天生有一種來到這世上就要吃盡天地佳肴的豪情,於是,大人們就做起了“假、大、空”的文章。那年代,革命口號通天價響,其實在廣大人民群眾那裏,最終都落實在了吃上。一個人挨整了,大人們就說:他的飯碗破啦!說一個領導家裏有多好,想的就是他家常有人送什麼魚呀肉的。蘇修的土豆加牛肉共產主義,不知叫多少人暗流口水。就連電影上的壞蛋,也常演他們大吃大喝。我小時沒誌氣,有一次竟說:我要當壞蛋,壞蛋吃得痛快!

大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但並沒把我抓起來。雷公不打吃飯人麼!想吃?想吃就好!吃還不容易?母親說。其實眾所周知那時吃最不容易,非但副食品限量供應,就是主食,也相當部分是地瓜幹、地瓜米,一見就胃堵,碰也不碰。可是偉大的母親卻能變戲法似的變出種種佳肴來。飯桌上鄭重擺著三角形黑乎乎的東西,這是什麼?我問。發糕呀!母親說,煞有介事,就是對麵國營飲食店天天擺著的發糕呀。其實是地瓜米磨成粉做成的,可是被我當發糕吃下去了,還打著嗝。今天咱吃魚丸,味道做得好好的!第二天母親又說,那表情就誘煞人。

放學回來,飯桌上果然放著一碗碗“魚丸”,隻顏色深些。啊,真想吃月餅啊!母親又說,咱做月餅吃,好不好?於是向鄰居借來一種刻著花紋的枷板,把地瓜米粉泥枷進去,一打開,一塊塊“月餅”就現在眼前了。我們高興得直拍手。放籠裏蒸,水還沒開,就偷偷揭蓋子窺覷了好幾次。出籠了,嗬著熱氣,啃著,滿別人家裏走,那老顯的勁頭,絲毫不差我後來日本同宿舍的留學生代表。高興呀!有一首歌歌詞道:咱老百姓,今兒個今兒個真高興!不知為什麼,一聽這歌,就想起當時的高興情景。老百姓的高興是窮的高興,老百姓的富有是窮的富有。既然革命還在繼續,既然世界末日還未到來,就該活,就該吃,就該有滋有味!

1976年,日本漁獲量已達1064萬噸,中國的食品仍然憑票供應。那一年,投在中國人心中最深的陰影,並不是兩三個偉人的去世,而是唐山大地震。唐,中國也。成千成萬的人毀於一旦後,福州也流傳著一個可怖的預言:福州也將地震!據說,一對夫婦信以為真,趕緊賣了縫紉機自行車所有家當,買回水鴨母,吃飽後,從樓上跳下去。吃,是可以跟死神討價還價的籌碼。家鄉有句話:吃死沒怨,餓死破相。他們的靈魂滿足地飄散了,俯瞰著還在做奢侈吃夢的可憐的眾生。他們的人生獲得了多麼圓滿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