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聽說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這兩天才看到。先是《秋刀魚之味》,感覺並不好,生硬。也許跟大家的感覺大相徑庭。首先是色彩生硬,早期的彩色片,技術還不足以處理色彩的問題;還有表演上的生硬,好像是話劇,演員們好像總對著話筒念台詞,至少是意識到要說給觀眾聽吧,總之是表演的感覺,不是真實的形態。
是不是當時演藝上的局限?但看幾乎同時期的黑澤明的電影,裏麵的人物表演卻是很活絡的,給我們展現了有血有肉的日本人。但是小津電影中常用的演員,比如笠智眾,也是很好的演員。或者原因出在小津身上?據說小津是把演員當木偶一樣牽製的,這種牽製就像專製治國,具有極大的危險性,如果導演感覺失誤,那麼則無可避免地砸掉了。似乎小津的感覺並不對,並沒有給我們生動的日本人形象。那麼日本人應該是怎樣的形象呢?我們很容易想到“武士道”,暴力,好鬥,拚命,或者像高倉健那樣,話不多,從不笑,男子漢是男子漢,但也夠給人威壓的。
早年看電影《生死戀》,兩車相撞,一語不和,車上人就下車打了起來。這似乎跟野蠻殘暴的日本鬼子很吻合。但是到日本後,發現日本人其實是很溫和的,他們幾乎不打架。吵架也很少,他們奉行“不爭論”原則,以至於見中國人爭論(有時候隻是在討論,也許是語氣衝吧),或者是動手動腳開玩笑,他們都慌忙勸道:“不要吵架,不要打架!”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兩輛車相撞,雙方各自下來,不是打架,也沒有理論,一開口就達成共識:妥善私了。和和氣氣。當然之所以這麼做,也是為了避免叫警察的麻煩,彼此節約時間和精力。但這也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之上的,如不理性,就隻能惡語相向,拳腳相加了。
我本來應該明白的,現實和藝術的趣味是不一樣的。現實追求的是脫出現實,比如“江山如畫”,如果“江山”隻是“江山”,是談不上“美”的,要像“畫”一樣才是“美”。而有意思的卻是,“畫”卻是相反,要竭力脫出“畫”,讓“畫”接近“江山”,“畫如江山”,甚至於竭力表現自然世界的殘缺,來實現藝術的“美”。比如畫樹,是一定要畫些枯葉的,而園林師修整樹木,則竭力要把殘枝敗葉去掉。當年看侯孝賢的《咖啡時光》(說是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電影),主人公被安置在東京的アパ—ト(公寓),這種房子我住了好幾年,破破爛爛,但導演卻對之情有獨鍾,以它為背景,而且在影片中確實也美極了,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其美,當然其中也有因為懷舊而產生的美感。黑澤明也很能營造這種美的,而小津卻不想把生活“文藝化”,他恪守著生活本身。
仔細想想,小津鏡頭下的日本,倒是真實的日本。隻不過我自己離開日本太久,不自覺把日本“文藝化”了。剛回國時,整個人還浸在日本的氛圍中,對國內百般的不適應。但要說中國與日本有什麼不同,也說不出子醜寅卯來。日本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存在,好像鮮活的樹葉。但時間久了,水分沒了,剩下幹巴巴的葉片,甚至成了標本,它成了本質,被概念化了。於是腦子裏也就有了日本應該有的麵貌了,而其實很多時候卻是從傳媒中接受的,或者是被點撥的。概念化的東西十分便於講述、傳播和接受。回頭想來,其實日本人的表情,就是小津電影中的人那樣。
日本人極其講究“禮”,講究“禮”,就不能沒有一套禮儀。無論是《秋刀魚之味》還是《東京物語》裏,都體現了這種禮儀:舉止端莊,點頭鞠躬,乃至不喜形於色;說話謙和,節製,乃至謹小慎微。即使是家人之間,也是如此:父母到子女家,要說“打擾了”;父母在子女家吃了飯,要說“感謝招待”;子女對父母,也客套得像對客人;笠智眾表演的角色,最常掛在嘴上的口頭語是“そつか”(是這樣啊!)。套用老托爾斯泰的話,規矩的麵目總是相似的,不規矩的麵目則各有各的不同。不規矩的麵目是生動活潑的,歪話臭話,總比正經話來得有趣,“黃段子”總是充滿了創造力。而規矩的麵目,就一個詞: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