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是極少有小偷的,一方麵當然因為法律嚴明與生活富足,另一方麵,也因為日本人有極強的界限感。現代社會,“越界”問題越來越引起重視了,日本似乎在傳統上,就很講究這個。什麼是自己的,什麼是別人的,別人的東西送給了自己,一定要等價奉還。所以日本人送禮,不會送得太貴重的,那樣接受方會很有壓力,所謂會讓人有“賺禮”的嫌疑。他們不喜歡拉拉扯扯,就是一起出去吃飯,也是AA製。我本人很早就傾向於AA製,但是很多中國人不喜歡,認為小氣。但是大氣的中國人,大包大攬要為別人埋單,心裏卻想著下次應該由對方埋單,對方不埋,就不舒服,哪裏是真的大方?不過是黏黏乎乎罷了,到頭來弄得彼此都不清爽。
清爽,就是把一切剔得清清楚楚的。就好像我們整理房間,該放哪裏的,就放哪裏,做好了,洗手,叉著五個手指頭,涼爽爽的,那個愜意。因為職業,接觸日本文獻,驚異於他們學問做得那麼精細,特別讓我受用的是分類整理,做得那麼好。每當這時候,就會想到整理房間後的這個動作來。我想象日本學者在做完這些工作後,叉著手指清爽享受的樣子。日常生活中,日本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相當多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整理歸拾上,永遠沒有完結的時候。得到的回報,往小裏說是家庭生活的精致美觀,往大裏說社會生活的井然有序。性格決定事業,在事業上,他們也取得了很好的成就。
有日本學者發現,早在江戶時代,在全日本,就幾乎建立了各村的文獻,包括“檢地賬”、“名寄賬”和“宗門賬”,“檢地賬”是關於每年登錄的土地,“名寄賬”是關於年貢,“宗門賬”是關於戶籍。當時日本每一個村的戶數是多少呢?平均是六十戶,這樣的村落,居然都建立了文獻,日本人簡直有著“文獻癖”。
看日本文獻,有時候會看得你頭昏腦漲。比如過細的分類,就令人眼花繚亂。比如武術、相撲、書道、繪畫、舞踴各界,門派、流派多如牛毛,技法各不相同,規矩紛繁複雜,不得越雷池半步,讓我這個性格往好裏說是粗放,往孬裏說是粗疏的中國人很難適應。上世紀初中國有個武俠小說家,叫平江不肖生,是民國初期“黑幕小說”的始作俑者。他寫了一本小說《留東外史》,這小說專門暴露留日學生的醜態,大多屬於實人實寫,裏麵就寫到了中國武術與日本武術交手時遇到的麻煩。中國的武術在項目上沒那麼多區分,比賽規則也較簡單。日本則不然。小說寫到日本裁判對前來打擂台的中國武士蕭熙壽作出規定:“不能用腿,不能用頭,不能用拳,不能用肘,不能用鐵扇掌,不準擊頭,不準擊腰,不準擊腹,不準擊下陰。”到交手時,蕭熙壽連連被判“犯規”,一氣之下,退出了比賽。
這裏有沒有民族歧視的成分?不好說。但日本人跟日本人比賽,也是如此規則林立,不能越矩的。一方麵要戰勝,一方麵要限製。也許“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方圓”是在“規矩”中產生的,就好像清潔是在不清潔環境威脅下產生的一樣,“出淤泥而不染”,才是真的“潔”。
“潔癖”從心理特征上說,是一種完美欲。事情要做到最好,不能再好,做到極致。越是不容易做好,就越要做好。因此也容易走入強迫症。江戶時代有個町人學者,叫富永仲基的,曾經比較印度、中國和日本的國民性:“若論國民性,印度人是‘幻’,中國人是‘文’,日本人則可以‘質’或‘絞’來代表。所謂‘絞’,就是過於正直和認死理的意思,換言之,就是日本人頭腦相當簡單、正直,那種花裏胡哨的東西,日本人是理解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