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是道德化用語,不可當真。誰正直?但用“絞”來形容日本人,倒是頗為準確。“絞”就是“潔癖”。
“潔癖”具有極端排他性。日本一個生物學家曾經拿西歐蜜蜂跟日本蜜蜂的生態習性做個實驗,發現:將兩者的蜂巢互換,對日本蜜蜂的舊巢,西歐的蜜蜂可以習慣地利用,但對西歐蜜蜂的舊巢,日本蜜蜂卻不屑一顧,而將它咬壞,再築自己的新巢。這有點類似於中國古代,新王朝一般不用舊朝的宮殿一樣,而將之燒毀。近的例子是,現在許多單位新任一把手,總不喜歡用前任的東西,包括建築格局,新官上任,先要裝修。這當然有迷信的原因,日本的蜜蜂估計是不懂得迷信的,它隻是憑直覺,憑本能,但這豈非是更根深蒂固的宿命嗎?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日本人的生活習性跟日本蜜蜂很類似。在日常生活中,日本人忌諱使用別人的東西,哪怕是一家人,也是一樣。在電視劇裏,我們會看到這樣的情節:父親不小心錯用了女兒的飯碗,女兒才六歲,就已經有“潔癖”了,抗議道:“髒,髒,父親真討厭!”也許,“他人不潔”的觀念在日本人血液裏就有了。日本人是很回避身體接觸的,很多時候,很多場合,他們彼此不得不靠得很近,他們就竭力縮緊自己。人畢竟是群居的動物,日本人的集團意識更是舉世共知,日本人一方麵喜歡群處,另一方麵又竭力跟他人保持著距離,真不知道他們怎樣練成了在擁擠的空間裏互相隔離的奇特的能力。
加藤周一在他的《雜種文化》中說,日本人具有一種要麼主張全盤西化,要麼主張保持國粹的“試圖將日本文化純粹化的傾向”。主張全盤西化,那是比中國“五四”時候某些人還要徹底的,並且有更多的支持,差點就把文字羅馬化了。後來選擇了“和魂洋才”,但“魂”仍然是大和的。表麵上看,日本人是善於學習的,對外來文化,喜歡“拿來”。但是實際上,他們保存了相當完整的內核。日本人的內心是相當堅固的,跟他們接觸,你會發現,進入他們的內心是極其困難的。可以敷衍你,同意你,幫助你,但是他不會跟你融為一體。這就是外國人常感覺到的日本人的排外。美籍建築師安東尼·雷蒙德在日本生活了五十年,但他仍然感覺自己依然是“外人”,不是因為拿著外國人登錄證,而是實實在在被當作了“外人”。雷蒙德在日本生活了五十年,尚且如此,何況我還不到他的十分之一呢;“崇洋媚外”的日本人對美國人尚且如此,何況對我等中國人?
當然,日本人被派駐海外,也會自行跟所在國家所在社會隔離。他們身在異國,心仍在日本,仍然是純粹的日本心。這可不是中國人唱唱的“我的中國心”,也未必存在因為被人家歧視,而掉頭愛國的情形。他們像蝸牛一樣蝸居在自己的文化密封艙裏,不願跟當地人來往,唯恐衝淡了身上的“日本氣”。他們進門仍然脫鞋,出門仍然坐日本產汽車,喝酒往往仍喜歡喝日本清酒,或者日本產啤酒,吃食仍然鍾情於蕎麥麵和壽司,說起話來,仍然是日語。更過分的,有人去國外旅行,居然帶著國內的生活用品,不管麻煩不麻煩。他們吃不慣別的國家的飯,喝不慣別的國家的水,睡不慣人家的床。人未必就那麼嬌貴,其實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但是他們就是矜持地嬌慣著自己的民族習慣,保持著自己的文化血統,令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