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日本人的潔癖(三) (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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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邀請到新疆參加了一個回族文學座談會。我不是回族,是作為特邀的。在這之前,對回族,乃至穆斯林,好像很知道,但其實並不了解。平生第一次跟這麼多穆斯林在一起,感覺很新鮮。特別是他們對清潔的要求,讓我驚歎。比如一日三餐,在我看來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也是可以隨意對付的,但是在他們卻不能,不能吃“不潔”的食物。所謂“不潔”,即是沒經過阿匐的手,或者未曾行某種儀式的食物。人總要出行,所遇到的食物,又如何鑒定其“潔”與“不潔”?又何況,還有逃亡的時候,在逃亡途中,又如何保持?但是他們是堅決要保持的,因為清潔,已經上升到了信仰的層麵。

據我理解,宗教的要義就是給自己困難,讓自己行不能為之事,從而產生與眾不同的崇高感。因不能為,所以為之。困難多,則樂趣多;越是受難,則越有升華的感覺。所以有宗教感覺的人,是會創造出驚人奇跡的。

日本人大多沒有宗教信仰。雖然有基督徒,也有穆斯林,但隻是少部分。雖然日本人很信佛,雖然遍地是神社,但大多也隻是跪跪拜拜,跟中國沒什麼兩樣。但是他們卻有著宗教式的清潔欲求,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我很奇怪,他們的精神動力是在哪裏?大概也在於對受難的特別理解,明白地說,是把受難理解成了享受。這種享虐傾向,弗洛伊德曾經從人的“死亡本能”上來解釋,但更多的研究者認為,那是人把痛苦變成了快樂,是經過心理轉換的。比如男人喜歡喝烈性酒,女人喜歡穿高跟鞋,都是讓自己痛苦的事,但是他們卻樂此不疲。再比如以讀書為樂,其實也是經過心理轉換的。讀書其實是很苦的事情,如果問一個孩子,喜歡讀書還是喜歡玩,一定會回答是後者。這是人的本能。但是如果你認識到“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那麼就會喜歡讀書了。讀書苦,仍然沒有改變,但是在心理上改變了。

所以我們能夠理解,那些朝聖的藏民,他們在向聖城拉薩朝拜的途中,為什麼要三步一叩頭,並且是五體投地地,絕不敷衍、偷懶。他們願意花上幾年的時間去接近心中的聖城。有人作了計算,如果一個朝聖者從西寧出發,要到拉薩,即使他身體健康,沿途沒有遇到暴風驟雨、山洪雪崩和酷暑嚴寒,沒有缺水斷糧,就按平均每天五公裏的速度,這單程近兩千公裏的路程,至少也要花去兩年半的時間。漢人喜歡坐飛機坐車去西藏,或者自駕,都是很享受的。雖然很多人下了受苦的決心,但也是去獵奇。雖然有追求精神的初衷,但也不過是時尚化的,是附庸風雅。受難才是真正的雅,雖然可能千瘡百孔;受難是一種高級,雖然以一種匍匐的姿態;受難是靈魂的狂歡,雖然很痛苦;受難才能達到聖潔,雖然已經衣衫襤褸——因為心能夠改變一切。

當一個人全心投入到某個事情上去,雖然他不是穆斯林,不是基督徒,不是佛教徒,但他也已經有了信仰了。他信仰的是他所投入的東西,這時候,那東西就已經不是那個東西了,而是神。它不能被敷衍,更不能被褻瀆,必須把它高高舉起,必須為它付出全部,哪怕是生命。因為它已經是精神性的東西。潔癖,難說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也許最初是物質的,但是當它的需求成了一種道德倫理,情況就發生變化了。日本近代有個學者,叫岡倉由三郎的,他在《日本的生活與理想》中說:“所謂日本人的心理特異性,很多來自喜愛潔淨及與之相聯係的厭惡汙穢。否則無法解釋這些現象:我們被訓練成(實際情況如此)遇到侮蔑家庭名譽或者國家榮譽,就視若汙穢或皰疥,必須通過申辯洗刷幹淨,否則就猶如不能恢複清潔或健康。對日本公私生活中常見的報仇事例,不妨看作是一個喜愛潔淨成癖的民族所進行的晨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