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有個小說,名字叫《哥兒》,裏麵也有這樣一個情節:主人公哥兒喝了朋友請客的一杯冰水,價值一錢五厘。之後有人在哥兒麵前挑撥,說那朋友在背後說他壞話,哥兒馬上想到了那杯冰水,第二天,就把一錢五厘扔到了那朋友的桌子上。他認為,雖然隻是一杯冰水,接受這種表裏不一的人的恩情,實在有損自己的麵子。雖然隻是破費他一錢五厘,但一錢也罷,五厘也罷,接受這種騙子的恩情,死了也於心不安。受別人的恩惠,默不作聲,就表明尊重對方,看得起他的人品。自己喝的那杯冰水,本來自己付錢就可以了,但他卻硬要爭著付,弄得自己心裏總感到內疚,這可是金錢買不到的。自己雖然無權無勢,卻有獨立的人格。要自己低下頭去接受別人的恩情,簡直是一百萬元的回敬。
這一錢五厘讓他想得如此多,如此有涉原則,這是中國人難以想象的。曾經,我們也有衛生工因為被冤枉偷了十元錢而自殺,輿論想到的是:她為十元自殺,不值。沒有人想到那已經不是十元錢,而是關乎人格。
新渡戶稻造在他的《武士道》裏,說了一個極端的事例:有一個商人,出於好意提醒一個武士,說他背上有隻跳蚤,竟被那武士劈成兩半,理由是:“因為跳蚤是寄身於畜生身上的蟲子,把高貴的武士與畜生等同看待,是不能容忍的侮辱。”
但問題在於,你身上到底有沒有跳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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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頭上寫的長篇小說《移民》,裏麵有個日本人叫渡邊的,是白領,是我在日本期間再熟悉不過的典型的日本人。其實在當時,我就在隨身帶的筆記本裏給他畫了速寫,其中心詞就是“精致”。
精致,並不隻是“小”,把日本人的趣味理解成“小”是片麵的。與其說日本人喜歡“小”,毋寧說日本人講的是“精”,精到極致,不達完美絕不罷休,也就是“潔癖”。
中國人喜歡嘲笑日本人,謂之“小日本”,得意於自己的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殊不知,日本雖然地不大,但能夠極其有效而且科學地利用;本土的物產不多,但卻物質極度富足,而且全是優質的,不像中國那樣,幾乎沒有一樣食品讓人放心。即使是軍隊,他們隻有自衛隊,但從武器到人員素質,都是極精良的。至於人,眾所周知,日本人是世界上國民素質最高的國家之一。日本的精致,是著重於實質上的,不像中國人那樣重排場,說是大而化之,其實是粗疏。
我說日本人重實質,一定會有許多人出來反對。比如我前麵提到的平江不肖生。在他的《留東外史》中,恰就寫到了相反的例子。他引用中國武林高手郭子蘭對日本劍道的批評:“日本射法流儀太多,鬧不清楚,其實沒有什麼道理,拈弓搭箭,手法微有些不同,又是一個流派。”另一個叫黃文漢的,說得更刻骨一些:“大凡一樣技藝,習得一多,就不因不由地分出流派來,其實不過形式罷了,精神上哪有什麼區別?都是些見識少的人,故意標新取異地立門戶。”哪裏是重實質?分明是地道的形式主義嘛!
不僅中國人,西方人也有類似的說法。法國人羅蘭·巴特在他的《符號帝國》中,就用“套盒”來比喻日本文化特征。日本文化的本質就像日本傳統工藝品——漆器套盒,從大到小,一個盒子套進另一個盒子,盡管裏麵空洞無物,但是盒子卻很精美。他稱說,這是“一種極端的藝術創作”,也就是包裝的藝術。他說:“人們精心地運用那種製作技巧,運用卡紙板、木頭、紙張、絲帶的相互作用,一絲不苟地在上麵畫出幾何圖形……由於製作非常完美,這種外皮往往重複製作,你可以沒完沒了地拆開包裝。這種外皮推遲了人們對裏麵物品的發現,裏麵的東西通常是無關緊要的,這恰恰是日本包裝的一個特點,即裏麵的東西微不足道,它與外皮的那種豪華不成比例;一塊糖,一塊小豆糕,一件普普通通的紀念品,像一件珍寶那樣顯赫耀眼地包裝在裏麵。這樣一來,禮品似乎就是那個盒子,而不是裏麵裝著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