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日本人的潔癖(三) (2)(2 / 2)

和日本人打過交道的人,很多都有類似的經曆:接受日本人的禮品,看著掂著挺有分量,打開,是一層包裝;打開包裝,又是一層包裝;再打開包裝,仍是一層包裝;最後終於看到禮品了,卻是一把小扇子,或者一雙筷子,或者一條手絹。確實是包裝重於禮品,形式大於內容,正如羅蘭·巴特說的,禮品是盒子。但是且慢,那扇子或筷子也並非不精美,也包括羅蘭·巴特所說的糕點,日本的產品沒有不精美的。羅蘭·巴特所以感覺普通,我想可能是因為他原先的期待太高了,他覺得既然是禮物,就應該稍微貴重一些。但是日本人是不送貴重禮物的,不關日本人小氣,也不關巴特貪心,如果要歸咎,隻能歸咎於巴特所說的文化了。

順便說一下,羅蘭·巴特所說的漆器套盒,並非是日本專有,中國也有,而且日本的是從中國傳過去的,隻是西方人不知道,就好像他們一想到東方繪畫,就想到浮士繪一樣。我的家鄉就有很多脫胎漆器,當年去日本,也帶了幾個去,送日本人。結果到了日本,不好意思拿出來了,同樣的東西,人家做得精美得多。這就是日本人的產品。羅蘭·巴特所見到的,也應該是這樣的產品吧,即使隻是作為包裝。一個能夠把包裝盒做得如此精美的民族,內裏的禮品,能做得不精致嗎?

但是仍然有人不認可,那就是我所寫的渡邊先生。作為日本人,他最有發言權。他深陷在這樣的精致之中,那是鋪天蓋地的網,那是沁入毛孔的風。是的,它是內容,也因此更令他欲罷不能。它成了深入骨髓的法則,不能越雷池半步。“水至清則無魚”,我們可以想象,渡邊在這種環境中如何奄奄一息。他努力突圍,晚上去泡吧,去胡鬧,但日本是個井然有序的國家,他的突圍,隻能是虛擬的,他被控製在這種法則中。瘋狂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還得照樣去接受那種法則,盡管內心大不以為然。

於是我們看到,形式又確實大於內容了。雖然渡邊們都不認可這種束縛,但是他們又都遵守了,並且遵守得很好。於是我們看到整個日本社會對規則的絕對順從,不這樣,就被罷黜於日本社會。當形式大到能夠吞噬內容了,其景象是多麼的可怕。於是我們看到,即使有異端,也很快式微了,被閹割了,被同化了,被清潔化了。即使有人堅守著內心的獨立,但又能堅守幾何?心是會遊移的,心靠不住,這點上,當代企圖守住“底線”、“底線”卻在步步調低的中國人,一定深有同感。哪怕是信仰,也是集體共同意識的產物,如果被共識為“異端”,沒幾個內心不打鼓、能夠坦然的。而法則是明確的,也是容易把握的,隻要符合一定的指標,甚至隻是合格的程序,就可以被認可,就可以心安理得。哪怕是殺人放火,但隻要語言幹淨,就可以被文明化。哪怕是強奸敵國婦女,隻要有崇高的理由,就可以坦然行之(我的《移民》裏就寫到了這麼一場日本軍人對被占中國的婦女的輪奸:列隊,排到了,向長官立正、敬禮,然後鑽進帳篷,脫褲子。完事後,出來,再敬禮,儼然是執行了莊嚴的任務)。隻要厘清“從西方人手裏奪回亞洲”的邏輯,就可以越界侵占他國。

哪怕是被確認為犯罪了,也可以通過儀式來洗罪。其實,日本人除“晨浴”外,還有一種洗罪的儀式,那就是沐浴戒齋,然後去神社舉行禳祓儀式。經過這種儀式,犯了罪的人就清白了。對日本人來說,犯了罪,隻要經過一次或多次的“晨浴”,就可以清白了。

於是,無所謂清白,無所謂罪惡,所謂日本人的“潔”,某種意義上隻是“空洞”。空洞是極其可怕的東西,不問內容,隻知形式,任何內容都可以裝進這個形式裏,包括暴力。

其實,清潔本身就是滋長法西斯的溫床。希特勒當年就是以清潔的名義施行屠殺的,“靈魂深處鬧革命”,不也是一種“潔癖”嗎?一切以清潔的名義,這是多麼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理由啊!清潔,有多少罪惡假你之名!在追求清潔之下,潛藏著多少暴力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