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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川端康成被介紹來中國,連同他的照片。當時總覺得那形象跟我熟悉的作家不一樣。我喜歡在閱讀作家作品前端詳書裏作家的照片。我熟悉人文社版李丹譯的《悲慘世界》扉頁上的那個雨果,還臨摹過;我認可那張列賓畫的列夫·托爾斯泰像;我也喜歡上海譯文版《海明威短篇小說選》裏的海明威,我覺得那是他最生猛的照片,微眯著眼睛,像一隻即將撲去的獅子,不知為什麼現在不大用了;我最初不習慣卡夫卡那張正麵像,就好像標準照,西裝領帶,不像作家,是否是從他的檔案裏撕下來的?或者是求職時所拍?現在許多害怕不能被錄用的求職者,都拍這樣的照片,對了,害怕,這就合了卡夫卡了。可是我仍然看不順川端康成的照片,也許是因為跟傳說反差太大了,傳說他寫得很“美”,可他人卻一點也不美。
那時候中國人剛從“文革”中掙脫出來,還是一身灰布藍衫,但是從灰藍衣服的領口露出的假領,雖然小得連腋窩都遮不住,仍可以看出關不住的對美的渴求。這時川端康成出現了,人們驚歎:這世界上還有如此“美”的文字!人們想著“美”的時候,腦子裏浮現出的還是早年的理想,“牧歌式”的、古典式的,還有19世紀的那些文學,甚至是前蘇聯時期的,就像現在老年人一講好時代,就想著五六十年代一樣。立刻有了不少模仿作品了,我記得有的還獲得了全國小說獎,但那與其是川端式的,勿寧是泰戈爾式的,但又缺乏泰戈爾的宗教感。對所謂川端康成的“美”,當時我就很猶疑。雖然那篇廣泛流傳的演講說的是“美麗的日本”,但那個“美麗”,卻似乎不是美麗。
看《伊豆的舞女》,也許還可以看到我們以為的“美”,那風景和民俗,那個天真的少女熏子,都符合我們的“美”的期許。《古都》、《雪國》裏也有民俗和美景,也有美少女,但千重子似乎不再單純,駒子似乎更不是那麼回事了。而到了《千隻鶴》、《睡美人》,簡直有點邪乎了。但是川端畢竟是獲得了諾獎的,於是就出現對《睡美人》的解讀:作者是在揭露日本社會的醜惡和殘酷,表達了對下層少女的同情。
當然也有人不用社會學化的眼光來讀,他們說,川端的好,好在細膩。當時的中國文學,文本普遍粗糙,不夠“藝術”。對此不滿的人們,期待著“藝術”的文本出現。傳統認為,藝術就是描寫,描寫細膩了,才藝術。川端作品中還真比比皆是細膩的描寫,細膩到駒子“腳趾窩都是幹淨的”程度。這似乎可以追蹤到他早年的“新感覺派”經曆,這個流派讓眼睛變成電影攝影機,攝出肉眼看不到的事物細部。但是在《千隻鶴》中,這種細膩居然針對母親胸脯上的那顆黑痣了:“孩子吃奶時,讓孩子看見,她會感到痛苦……嬰兒從出生之日起就要喂奶,睜眼能看東西的頭一眼,就看見母親奶上這塊醜陋的痣。孩子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對母親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醜陋的痣———它會深刻地纏住孩子的一生的啊!”於是痣的主人近子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
中國有句話:“兒不嫌母醜。”母親好不好,跟相貌無關。母親自有她的價值,也就是“善”和“真”,而且這是更大的價值。可是在川端這裏,卻斤斤計較於母親的相貌。在另一個日本作家穀崎潤一郎作品裏也有類似的情形,那篇《少年滋幹的母親》裏,兒子不敢跟母親久別重逢,擔心的卻是母親麵容已經衰老。這樣的兒子,無疑是逆子。在中國人的思維裏,“美”是跟“善”、“真”聯係在一起的,甚至就是建立在“真”、“善”的基礎上,離開了“善”,“美”就不存在了,隻是妖魅;離開了“真”,則是偽飾。而穀崎的另一篇小說《春琴抄》恰恰以不“真”為“美”:女主人公春琴被毀容了,愛她的佐助為了看不到她的醜,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這是嗜美,這美,簡直就是“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