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入佛界易,入魔界難(1)(2 / 3)

巧的是穀崎潤一郎就直接稱自己是“惡魔”,毫不隱晦。穀崎的“唯美”就是“惡”。他筆下沒有不美的女人,而且這些女人因她的美,征服了男人,“吸男人的血、踩男人的身體”(《刺青》),讓男人匍匐在她的腳下。《春琴抄》中的佐助如此,《癡人之愛》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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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也戀女。他不僅喜歡高雅、有地位的女性,比如岸惠子、有馬稻子等女優,也喜歡平常的女性,比如伊豆姑娘、淺草少女。他對女性的愛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在《岸惠子的婚禮》中,他記述自己跟有馬稻子的見麵:“走到如此美貌的女子身旁,我有點難為情。在新橋站下車的時候,有馬卻來到我身旁,拎起我的手提包,我大驚失色。因為是去工作,手提包裏全是書籍和紙張,很沉重。有馬一直拎到出站口,叫了一輛出租車……她是當代電影明星,這樣做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那時候川端已經成大名了,有馬隻是個年輕的演員,不說日本是“男尊女卑”的社會,就從等級觀念說,他也犯不著如此受寵若驚。撇開這兩者,一個年輕人為老年人拎個包,也不至於“大驚失色”。

川端甚至跟他戀慕的女子交談,都不好意思坐得太近,更不敢握她的手。這讓我想到了《睡美人》。《睡美人》開篇,“睡美人之家”的老板娘就向客人叮囑了禁忌:不要對女孩子惡作劇,不要把手伸進她們的嘴裏。表麵上看,將那些女孩子藥睡,是在摧殘她們,但是她們卻又是被當作不可冒犯的對象的。這個“睡”,讓人想到佛教的一個名詞,梵文是Middha,指的是身心處於類似昏迷的不由自主的狀態。《睡美人》中的女性都是處在這種狀態中。這不是我的臆想,小說中也多次把女孩比做佛,比如:“說不定就像從前的神話傳說那樣,這個姑娘是一個什麼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話不是說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嗎?”又比如:“如同與秘藏佛像共眠。”又比如:“這樣看來,睡美人難道不是如同佛一樣嗎?”

有研究者對小說男主人公江口這一姓氏作過考證,認為這個姓,來源於謠曲《江口》。相傳謠曲《江口》為14世紀能樂大師觀阿彌所作,故事取材地點是一個名為“江口の裏”的地方。這個地方,就離川端老家茨木市不遠。《江口》講了一個“妓女乃普賢菩薩之化身”的故事。表麵上看,妓女從事著低賤的營生,過著悲慘的生活,但恰是這種體驗成為看破人世無常的契機,因此,妓女即佛。

這思想來源於佛教典籍。《楞嚴經》裏就說:妓女、竊賊、屠夫、商販皆有可能是再來教化我們的菩薩:“我滅度後,敕諸菩薩及阿羅漢,應身生彼末法之中,作種種形,度諸輪轉。或作沙門、白衣居士、人王宰官、童男童女,如是乃至淫女寡婦、奸偷屠販,與其同事,稱讚佛乘,令其身心入三摩地。”《維摩經》中亦說:“或現作淫女,引諸好色者,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

既然是佛,那麼這佛是不可能跟凡人平等的,於是我們就理解了江口老人的畢恭畢敬,乃至誠惶誠恐了。表麵上看來,這是男人對女性的施虐,其實恰跟穀崎類似,是男人從女人那裏得到拯救。睡美人無聲地包容了老人們的悲傷、絕望,乃至醜陋和罪惡,像佛祖一般有著廣大無邊的慈悲、普度眾生的胸懷。佛是寬容的,沉默的“睡美人”使得懺悔者不會感到羞恥,也避免了傷害他們的自尊,所以他們在這裏可以“完全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傷”。懺悔以往人生中的罪惡,求得解脫。他們回到了最初的女人——母親的懷抱,回歸到了生命的本真,從汙濁回歸純淨,從混亂回歸安寧,當然也讓他們即將消失的生命走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