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入佛界易,入魔界難(1)(3 / 3)

從妓女中尋求慰藉,中國也有。中國文人也有同情妓女的情結,但往往隻是居高臨下的利用,就像我們現在一些作家喜歡關懷“底層”,或者是在自己落魄之時,鑽到妓女腋下尋找慰藉。無論是作為文學形象的李甲,還是作為文學作者的孔尚任,從沒有到了將妓女視為神的地步。而且,一旦自己境遇有了改善,必然將妓女棄之如敝帚。在他們骨子裏,妓女就是妓女。這是正邪分明的單一化思維。倡導“剛健有為”的儒家教化,讓人一腔正氣,同時也失去了藝術品質。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一旦被嵌進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絕對觀念,就不可能容忍別的思想存在了,哪怕隻是“一閃念”,也要“狠鬥”;哪怕隻是藏在靈魂角落裏,也要“靈魂深處鬧革命”,“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即便是偷偷揣著,也是將之看成異端的。所以我們看《睡美人》,就看出邪惡了,即便是喜歡它,也是喜歡邪惡,喜歡“變態”。一旦把一個東西看成“變態”,就失去了理解它的基礎了。

許多事情,不是“變態”兩個字就能說清楚的,施虐與享虐,苦難與欣悅,罪惡與救贖,死亡與新生,惡與善,善與真,真與美……文學之璀璨,就璀璨在這種“二律背反”。因為有了“二律背反”,才有了張力。日本人的思維是極具張力的,隻看到一麵,而看不到另一麵,不算了解日本人。虐待自己,貶低自己,是一種奉獻,是一種幸福,是一種忍耐力的體現,是一種自得,總之是一種格調。

當然隻看到了將女人奉為神,讓自己匍匐在她們腳下,仍然不了解日本人。把女人奉為神後,把玩才開始了,奉獻在骨子裏是把玩,就好像許多父母對他們的寶貝孩子。如果是對女人,則是褻玩。但這跟中國文人一開始就褻玩並不一樣。雖然《睡美人》裏膜拜那些女孩為神,但膜拜又赤裸同睡,卻是更大的褻玩。意淫是猥褻的極致。本來,把自己壓得低低的,是為了把對方高高端起來;但是,因為對方高高在上了,冒瀆之,就會有意想不到的刺激。越是冒瀆,越是誠惶誠恐;越是誠惶誠恐,就越感受到冒瀆的刺激。雖然恐懼,但恐懼之後是更加鬥膽;雖然謝罪,但一再謝罪,又一再不改,一再不改,又一再謝罪……這種張弛牛皮筋的遊戲,簡直令人瘋狂,令人沉迷。

原來當年看川端照片,所以不順眼,是因為他那雙眼睛。現在感覺卡夫卡那照片很合適了,他已經被充分解讀,他的眼睛裏傳遞著雨果、列夫·托爾斯泰所沒有的內容。川端的眼神似乎也類似,但不是驚懼,是神經兮兮。就是這雙眼睛,看到了駒子腳趾窩的幹淨;就是這雙眼睛,看到了近子胸脯上的黑痣;就是這雙眼睛,“視奸”(荒木經惟語)著“睡美人”;就是在這眼睛後麵的腦子裏,浮現出“山澗之底的清水”——在《十六歲日記》裏,“我”給生病的瞎眼祖父接尿,祖父痛得喊叫,但“我”發現“與這解手痛得窒息了的同時,尿壺底響起了山澗之底的清水的流音”。1993年,我在東京的日本近代文學館裏看到了川端的手跡,那字張牙舞爪的,好像《湖》中的桃井銀平猿猴般的腳,但這個腳是伸向“美”的。

其實中國人的思想本也該有這種張力的,莊子就曾“鼓盆而歌”。但是這一脈一直被邊緣化,成為主流的,始終是從《詩經》到屈原,到“唐詩”,到《紅樓樓》,到被闡釋了的魯迅,到“新時期”,以及現在“主旋律”和被主流青睞的作品。中國人的眼睛也隻注重這些,在這些眼睛裏,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潔就是潔,髒就是髒;貞就是貞,淫就是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