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入佛界易,入魔界難(2)(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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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川端在瑞典文學院禮堂講演,那個演講被翻譯成《我和美麗的日本》。後來才發現翻譯錯了,“美しぃ日本の私”應該翻譯成“美麗的日本的我”,但這明顯不通。日本語就是這麼不通,雖然有那麼多漢字,但卻最難把握。

川端在那個演講中大談禪宗詩僧希玄道元、明惠上人、西行、良寬、一休宗純,談《古今和歌集》、《源氏物語》、《枕草子》,還有東洋畫、花道、茶道,他說這就是“日本美的傳統”。西方人雲裏霧裏,許多年後高行健也被推到西方人麵前,西方人對他的小說也雲裏霧裏吧?但並不等於中國人對川端的話就真的懂了。所謂“日本美”是什麼呢?那個演講中有一段充滿玄機的話:“歸根到底,以真、善、美為最終目標的藝術家,對魔界難入既憧憬,又害怕,簡直像祈求,這種心境有時表露出來,有時深藏心底,大約是命運的必然吧。沒有魔界,則沒有佛界。而進入魔界頗為困難。意誌薄弱者是不可能的。”

“入佛界易,入魔界難。”這是一休禪師的原話。既然難,不入如何?但是不能。“魔界”是有魅惑力的,那恰是“美”的力量。穀崎潤一郎進入“魔界”了,川端也進了“魔界”。有人猜測,如果不是穀崎早逝(諾貝爾獎不授予已去世的作家),也許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就不是川端,而是穀崎了。如此高地評價穀崎潤一郎,大概是因為穀崎已經死了,他的生命也已經進入了“魔界”,而川端卻還在領獎台上,盡管他表示獲獎未必就是好事,但是不可否認,死亡是能讓作家增值的。比如海子要是不死,他恐怕也跟當今的許多詩人那樣被看作“零餘人”,“麵朝大海,春暖花開”也不過是不入眼的詩句;王小波要是沒死,他恐怕現在還屢被退稿,更沒人要當他“門下的走狗”。

毫無疑問,川端的自殺,是讓他聲望達到巔峰的作品。穀崎在這點上則相形見絀,他太愛生命了,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的鬆子夫人這樣記述他在最後一個生日宴上的形骸:“他以來不及品味的速度吃著他最喜愛的鰻魚。”第二天就發病了,病中他幾次掙紮著要起身出去,說這樣躺下去會死掉的。從這點上說,穀崎隻是在寫作中勇敢,甚至那也未必真是勇敢,他是把女人們作為他的“養料”(《刺青》中語),麵向的是活。這點上倒是川端勇敢了。死的悲哀,把他的作品照得閃亮。

關於川端的“哀”,人們喜歡扯上他早年的不幸:從小父母雙亡,接著祖母、姐姐和祖父也相繼離開人世。他不得不經常參加親人的葬禮,或者或遠或近的親戚的葬禮,被稱做“參加葬禮的名人”。

雖然他小說也確實有寫到了這種事的,比如《參加葬禮的名人》,但是作家的經曆多大程度上決定作家寫作?這似乎是個無頭案。觀我自身,我十八歲時,讀大學一年級,寫了非常多的失戀的詩,大家都說,這人一定是失戀了無數次了,其實我連戀愛都不曾談過。

但這並不妨礙我把愛情看得如此感傷。我的童年或少年,未必就過得很灰暗乃至黑暗,但這並不妨礙我擁有一雙進入黑暗的眼睛。從經曆中找原因,不過是外行研究者的機械思維,或者是一些作家矯揉造作的比附罷了。

明白地說,是川端自己有著“哀”的內質,就好像抽煙人患肺癌,是他身體裏有了致癌的因子。他天生就是要“哀”。所謂“孤兒的根性”,“根”不就是“天生”的嗎?當然也許可以尋找到文化的“根”上——物哀。

什麼是“物哀”?《日本國語大辭典》這樣解釋:一、由事物引發的內心感動,大多與“雅美”、“有趣”等理性化的、有華彩的情趣不同,是一種低沉悲愁的情感、情緒。二、本居宣長提倡和闡發的平安文藝的美的理念。即把外在的“物”和感情之本的“哀”

相契合而生成的諧調的情趣世界理念化。由自然人生百態觸發、引生的關於優美、纖細、哀愁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