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入佛界易,入魔界難(2)(2 / 3)

本居宣長,江戶時代的著名學者。他認為,“物哀”是物語的本質。他說:雖然高興、快樂、有趣、振奮之際都會有一種感動之情,詠歎之舉,“然而嘻然有趣之情,其動人不深;而悲愁、憂鬱、戀情之屬皆令人思心綿綿,感動至深。”

由事物引發的內心的感動,這沒什麼“日本特色”,中國也有(還真的有)。杜甫有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但是這“物哀”

的感動確實要落在“低沉的悲哀的情感”上。這沒道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怎麼獨獨要陷進“哀”裏?就說川端的生平,幼年少年也許處境不好,哀時居多;中年時,遇到戰爭,他躲進《源氏物語》裏,“書中自有顏如玉”,至少讀書人以讀書為樂,應該不至於“哀”吧?當然他是躲避進去的,內心也許畢竟有哀歎的。

那麼到了晚年,國家安定,經濟發展,社會文明,自己也功成名就了,還得了諾貝爾獎,應該愜意了吧,怎麼仍然“哀”,乃至自殺?

實在令人不解了。

當然也有一種說法,“物哀”並不能完全解釋成“悲哀”。久鬆潛一將“物哀”特質分為五大類:“一感動,二調和,三優美,四情趣,五哀感。而其最突出的是哀感。”但將調和、優美、情趣跟“哀”擺在一起,也已經看明白這優美、情趣是怎樣的,這調和又意味著什麼了。

《日本國語大辭典》在解釋“物哀”詞條時,還引用了這麼一個例子,是名歌人紀貫之《土佐日記》中的惜別故事。送別人唱:“人如鴨群列相送,別意依依願君留。”客人應:“舉棹探之難知底,感君情誼似海深。”當此互相作歌道別時,船夫卻不懂得這別情深趣,自己猛地喝幹酒,叫:“水漲了,風順了,要開船了!”這船夫就是不知美了。所以不知“美”,是因為他太理智。美就是非理性。

跟沒理性的人談理性,隻能是“雞同鴨講”了。

其實,文化也是沒有理由的,隻是一種習慣,頑固的習慣。要說文化源流,這就是吧。川端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毋寧是盲眼,那是對世俗的視而不見,對肉眼所能見到的錦繡繁榮的視而不見。

那毋寧是對“哀”的沉湎了。在《古都》裏,千重子即便看到開得正盛的櫻花,也會想:“唉,平安神宮的紅色垂櫻正競相吐妍,我的心卻如此寂寞。”看到挺拔的樹,她會想:“我頂多就像生長在楓樹幹小洞裏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覺間也凋謝了。”這毋寧是在咀嚼“哀”,乃至陶醉。《雪國》裏的島村,“根性上”有著“內在的涼爽”,為什麼要去招惹身上迸發出“奔放的熱情”的駒子?以至於讓她遭受諸多折磨。因為川端需要這種“哀”,迷戀這種“哀”,所謂“美”,就是“哀”的風流賬。

我至今忘不了《雪國》裏“雪曬”的章節:“在雪中繅絲、織布,在雪水裏漂洗,在雪地上晾曬……”有些冗長,甚至遊離於情節之外。好的小說,經常有這種閑文字,像“龜兔賽跑”裏的兔子跑開睡覺。中國繪畫裏也有“留白”,但這不是“留白”,是“幽玄”。“幽玄”一詞,雖然最初是從中國典籍中摘出來的,但作為“美”的概念,意思不一樣了。“幽玄”意味的產生,來源於禪宗。禪宗認為世間萬物皆虛幻不實,於是“幽玄”講究境生象外,意在言外,引發欣賞對象的聯想和想象,傳達出豐富的思想。誰說日本人不講理性?“幽玄”就是“物哀”的理念化。可是這理性,卻是在“空洞”裏,一如川端的眼睛,在這個“空洞”的眼睛裏,有著更鮮明的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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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久了,就必然生出殘酷來。於是就講究“忍戀”。瞧著赤條條的“睡美人”而不動,是一種“忍戀”;把女孩子的一隻胳膊拿回去愛(《一隻胳膊》),也是一種“忍戀”。山本常朝說:“戀的極致,就是‘忍戀’。”“忍戀”是一種虛無中的戀。戀一個人,在他活著時戀不算什麼,他死後仍然還戀,這就純粹了。這我們似乎也能理解。但是如果推到極端,戀就要死,那就不可思議了。日本人則是迷戀於這種戀的。日本語把殉情寫作“心中”,最初看到時,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問一個日本人,日本人拿個水筆,豎著寫了“心中”,然後讓我倒過來想想,原來是“忠”。殉情,隻有彼此“忠”才能做到,那是戀的最高境界了。在《水月》裏,京子的前夫死了,她瞞著眾人的眼睛,偷偷將前夫臥床不起期間時刻不肯離手的手鏡作為陪葬品,放在他身體的胸部。她想到前夫生前患的是肺病,手鏡會壓得他呼吸不順暢的,於是又將它挪到了腹部。這哪裏是陽世的愛?簡直是陰間的愛,京子的靈魂長久一直追隨著死去的丈夫。日本人把陽世視為“穢土”,把陰間視為“淨土”,不在乎“今世之生”,隻期望“來世之生”。這似乎是佛家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