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 入佛界易,入魔界難(2)(3 / 3)

但佛家卻是不鼓勵自殺的。中國人雖然有事沒事也拜個佛,但卻是從不曾放棄現世快樂的。體現在敘事上,追求的是“大團圓”,提都別提自殺。即便是相愛的男女都死了,也要“雙雙化蝶”。而在日本的歌舞伎裏,卻往往是壯烈地求死,這在中國人看來,是“橫死”,是很忌諱的。西方人也反對自殺,根據《聖經》中的摩西“十戒”,西方人在6世紀後就禁止自殺。在這點上似乎跟中國更有相通之處。日本文化是中國人所不能理解的,我曾經說,中國人要了解日本人,比了解美國人更難,雖然同屬於東方民族,甚至貌似日本文化來源於中國,但那卻是個“魔”。“魔”變幻無常,瞬間轉換,你抓不住。

關於川端的死,常會提到那句“臨終的眼”。這其實來源於芥川龍之介自殺遺書的附記。那遺書中,芥川說:“所謂生活能力,其實不過是動物本能的異名罷了。我這個人也是一個動物。看來對食欲色欲都感到膩味,這是逐漸喪失動物的本能的反映。現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態一般神經質的世界。我昨晚同一個賣淫婦談過她的薪水問題,我深深感到我們人類為生活而生活的可悲性。”這“臨終的眼”,應該是棄絕食欲色欲、棄絕人類世俗的“虛無的眼”了。但是川端不認為那跟西方的“虛無主義”有關係,“西方的‘虛無主義’一詞並不適宜。我認為,其根本精神是不同的。”那麼應該是東方的了,這似乎接近於中國道家的“無”了。可是川端卻指向了禪宗,也就是說,是“空”。那麼既然是“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芥川遺書附記裏接下來的一段話可以作注腳:“也許你會笑我,既然熱愛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殺,這樣的自相矛盾。然而,所謂自然的美,是在我‘臨終的眼’裏映現出來的。”

那是奔著“美”而去的“空”。《雪國》裏,葉子死了,在島村看來,確切說就是讓葉子死的作者川端看來,她的生命因此升華了:“火花向銀河裏邊散開,島村又覺得像是被銀河撈上去。煙和銀河的流動方向相反,銀河降下來了。水唧筒的水頭沒有碰上屋頂,在搖晃著,形成稀薄的白色水煙,好象映射出銀河的光。”這樣,葉子的死亡就已經超越了悲哀,而成了“美”:“一台水唧筒朝火重燃的方向斜射出一注弓形的水流。在水流前麵,忽然浮現出女人的形體。她落下來的樣子是這樣的:女人的身體在空中形成水平線。……那正如一種非現實世界的幻影。她的姿態仿佛是無生無死的休止狀態,僵硬挺直的身體在空中伸長往下落,變得柔軟,卻帶有木偶人風味的無抵抗和不含有生命力的自由自在……”

這就是“瞬間的永恒”。日本人自殺,並不是要毀滅自己,而是要讓自己的生命在最燦爛之時定格,進入永恒。那是一種“死滅的美”。川端康成在《天授之子》中說,死,仿佛有一種死滅的美,可以通過這種“物”的死滅來更深刻體會到“心”的深邃。川端也是。這是“美”的“魔界”,也是更高層次的“佛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