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男子漢分為兩種:一種是表現型的,比如戲子,乃至那些很招人眼球的所謂英雄好漢。也許他們卸了妝,或者回到他們私人的空間裏,或者遇到真正的挑戰時,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另一種是實質型的,他們中間很多人的外表,甚至沒有達到作為男人的基本要求,比如個子不夠高,身體不夠強壯,神態也不英武,既不帥也不酷,但是他們卻默默地、持久地,或者在關鍵時刻撐起一片天。
理性上,我們當然認為後一種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但其實也未必,假的未必就不能成為真的。在日本作家中,最具有男子漢氣質的,應該是三島由紀夫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他所有的照片或影像資料,都給人很男人的印象。這當然也因為他是作家,是名人,他有特權向公眾展示他的形象。在他去世前拍的寫真集《薔薇刑》裏,更是集中體現了他這種形象。英武異常,濃眉大眼,目光凶狠,渾身肌肉,估計身材一定高大。但是其實,他恰恰是個小個子。所以在拍照時,他拒絕拍全身照,隻拍半身。拍全身的,也要麼是蹲著,要麼是臥著。但是其中有一張例外,拍的是他的全身,然而是站在椅子上的,盡管如此還是現出了原形。
據一個跟他十分要好的演員回憶,曾經三島參加一個舞會,穿著墊肩的服裝,有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那種服裝能把人撐起來。那演員跟他跳舞時,手搭在他肩上,總是隨墊肩滑下來,就打趣道:“呀,人在哪裏?”三島頓然生氣,拂袖而去。
實際上,三島由紀夫一直很有自卑心理。他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官僚家庭,剛滿四十九天,就被祖母強行抱走,進行封閉式的“貴族教育”。他上的是貴族學校學習院,但是在那裏,他的家庭出身屬於末流,也因此被同學們歧視。隻有他回到家庭裏,心靈才能得到撫慰。但是這又是怎樣的家庭環境呢?祖母長年臥床,她的病房裏有三個女護士,三個女傭人,她還從鄰家挑來三個乖巧的小女孩來陪伴三島。三島就在這樣一個“女人國”中度過了童年。讓他恐慌的是,到了青春期,他發現自己喜歡的是男性。在那種年代,這絕對是難以啟齒的。他終身沒有擺脫這種情結。我們看到他在作品裏不厭其煩地歌頌那些肌肉健壯,甚至野蠻粗魯的男人,被緊身褲包裹著臀部的清廁夫、一身汗臭的操練後的士兵,還有象征男性的事物,比如波濤洶湧的大海、南國熱辣辣的太陽、切腹時流淌的肚腸和鮮血。與其說他是在表現自我,毋寧說他是在自我掩飾,自我表現。
三島由紀夫這一生,最讓人震撼的是他的死。某種意義上說,他的死讓他的英勇形象極大升華了。1970年11月25日,三島寫完了《豐饒之海》四部曲的最後一部《天人五衰》的最後部分:這個庭院裏空蕩蕩的,本多心想:自己來到了一個既沒有記憶,也沒有任何地方的地方。庭院沐浴在夏日的陽光中,一派靜寂……
然後將完成稿放進一個信封裏,拿起紅筆,在信封上寫上“遺稿”二字,欲再套上兩個信封。為什麼要套上三層?有研究者說,這可能在表明“三界唯一心”。佛教裏有“三界”之說,指的是過去、三島由紀夫三島由紀夫扮演的聖塞巴斯蒂安現世、來世。但是他接著又把“遺稿”二字塗掉了。為什麼要把“遺稿”二字塗掉?應該是從技術上考慮。他和編輯約好十點來取的,這時候他已經離家,去幹他的壯烈的事了。如果編輯取了稿子,回到出版社打開信封,想想吧,一重重地打開,就像帷幕一重重拉開,突然看到“遺稿”二字,這時候正好是午間電視新聞報道時間,電視上一定會報道他們的事件,這樣會出現極好的效果。但是人不是那麼機械的,假如編輯在回出版社的路上就打開了呢?在期待的時間前先看到了“遺稿”二字,就會把效果弄糟。所以他考慮再三,還是不敢迷戀這戲劇效果。但是他仍然在最外麵的信封上寫上了編輯的名字,一反常態地用了紅筆,他一直是用黑筆的。
一個要死的人,居然對自己的死亡,作如此戲劇性的安排,不能不讓人想到他是否真的想死。他是想死的,但是他仍然忘不了表演。對他來說,表演和真實已經是硬幣的兩個麵,不能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