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三島由紀夫的行為藝術(2 / 2)

其實他一直在真實和虛假間跳來跳去的。好像幾乎所有作家都這樣。作家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人?這問題似乎很難回答。有道是,作品是作家真實心靈的反映,虛假的心靈,是創造不出好的作品的。這固然有真理性的一麵,但真理總是太絕對。哪怕是被作家宣稱為“回憶錄”的作品,盧梭的《懺悔錄》被稱為人類曆史上最坦白的回憶錄,充滿了不堪的自供,但研究者發現,裏麵其實有著不少杜撰成分,盧梭竭力把自己打扮成異類,不是隻有掩飾才虛假,自曝也虛假,有人就喜歡裝壞,有人喜歡惡作劇,希望被異議。其實盧梭並不像現在被我們所認為的那樣,因為他並不是那麼不堪,因此也未必有那麼深邃的靈魂。當然三島由紀夫不是這樣,他真的不堪,所以他要真掩飾。他在難以遏製之下寫就的那部《假麵的告白》,號稱“告白”,但前麵又冠以“假麵”二字。盡管不斷有人指出這就是一部真實的“告白”小說,可以視為三島的自傳體作品,但他本人始終否認,從不鬆口,一直強調這是一部虛構的作品。

但是,人是不能絕對撒謊的,就像愛倫·坡《泄密的心》裏的主人公。人心畢竟不是死亡密室。長期捂著的心,是要生出蟲子的,包括對自曝的掩飾。三島去世,給我們留下了許多資料,其中有一封信,是他寫給一個與他素昧平生的人的,那人叫式場隆三,是精神醫學專家。這信寫於1949年7月19日,也就是三島的《假麵的告白》出版後的第十四天。

他們未曾謀麵,三島為什麼要寫信給對方?並且還隨信寄贈了《假麵的告白》?三島在信中說,隨信寄贈的《假麵的告白》中有關同性戀及其他主要情節,“全都是我親身的感受和真實的敘述”。三島找式場隆三,是因為他是個精神醫學專家,是個醫生,他需要向他傾訴,就像他在《假麵的告白》裏暴露一樣。

一方麵要暴露,一方麵又要掩飾;一方麵要掩飾,一方麵又要暴露,他何苦呢?其實他寫信給式場隆三,跟他寫《假麵的告白》是一種“同構”的方式,他也是在尋找治療。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在精神方麵出現了問題。雖然他在作品中宣泄,但因為掩飾,宣泄受到了阻滯。當然他可以私下在自己創造的世界裏宣泄,過著假的生活,申訴呼喊,甚至殺人放火,這一切都不會讓他承擔社會後果,不會有法律責任,但恰因為如此,也不會得到徹底醫治。一如罪惡沒有被懲罰,罪惡就不會消失一樣。那些使用了“障眼法”的寫作,讓他內心的緊張得不到釋放。但是他又那麼的相信寫作,要不然他可以不寫作,而實際上,在赴死之前,他仍然在寫;在赴死之前,他仍然在構築文學情節。

一大批精神醫學領域的專家,曾經借助羅沙哈測試和直接接觸,或通過三島的作品和其在日常生活中的行為舉止,對三島進行了長年的觀察和診斷,企圖從病跡學上,而不是從文學的角度來研究三島由紀夫。但文學,歸根到底不就是精神病學嗎?我們完全可以這麼設想:精神病人三島由紀夫去了駐東京市穀的日本陸上自衛隊東部方麵總部,瘋狂地把總監綁架,跑到陽台上,對自衛隊員說了許多瘋瘋癲癲的話。但這個瘋子的演講失敗了,他退回室內,解開了上裝的紐扣,席地而坐,雙手握住短劍,刺入左腹,再緩緩地向右拖過……仿佛那不是他的身體。這是真實的情景,一個精神病人演出的真實情節。不是他的小說,不是他的照片,不是他的演講,不是他的行為藝術。他的行為藝術迷惑了我們,也同時迷惑了他自己,他幻聽幻覺,他被這種感覺套牢了,分不清哪個是行為藝術,哪個是行為。不,他分得清,隻不過他是作家,別人可以把虛假當作真實而陶醉,而在他,假的仍然是假的,最後必須用真實的行為來實現。他就像卡夫卡《饑餓藝術家》裏的藝術家,也許,他才因此是真作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