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這也許也是現代化必需的一個過程,可以逼著產業優化,總體上是應該的。“運動”也未必就是短命的,比如“文化大革命”運動至今就還有深遠的影響。而且事實證明,明治維新的影響確是深遠的,這是一場可持續的繁榮,我想當時一定有足夠的數據來支持,他們也有類似於我們國家統計局這樣的機構,算出博士畢業平均年收入已達到了八萬人民幣之多,並且今年比去年好,明年比今年好。但是不管是不是真的,作家夏目漱石在這些事實和數據麵前頑固地閉上了眼睛。作家就是這樣不講道理。政治家可以隻看到主要矛盾,而作家卻必須看到細節,看到被主流遮蔽的褶裏。經濟學家可以用數據證明得確確鑿鑿,但是作家不需要,他隻是憑直覺。這直覺甚至是過度的敏感,用學者渡邊京二的話說,夏目漱石感覺“自己隻是被裹挾著向前走去”,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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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有個觀點,自然科學是向前看的,人文科學是向後看的。自然科學總是說:我能夠超出“人”多遠?人文科學卻反問:我已經離“人”多遠?但是人文科學也未必都能做到向後看,而文學是絕對要向後看的,不向後看,文學就難以為繼了,文學是社會的反動。
有意思的是,被稱為“中國的夏目漱石”的魯迅,也跟夏目漱石一樣,對他所處的時代無論如何不滿,他也把自己所處的時代看成一團糟。這未必是事實,前期“五四”,自不待言;後期,中國現代化已經起步,1927年至1937年,國民政府實施法幣,收回關稅自主權,統一煙酒鹽政,大辦交通建設,建立完整銀行體係,開礦興業,支持國貨,中國經濟增長率達到了年20-30%,有的年度,甚至達到了100%。上海更是成為國際都市,甚至還有了股市交易製度。在文化上,這十年也幾乎是中國報刊最自由蓬勃發展的時期,各種思潮湧現,恰因為這樣,魯迅才能發出不滿的聲音。但這在魯迅作品裏是難以看到的,魯迅像一個頑固不化的偏執症患者,堅持隻看到黑屋子。固然,這裏有魯迅對人生的徹底絕望的因素。在他的《立論》裏,一個人家生出了孩子,大家都來祝賀。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會當官的,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會發財的,這些全是未必能實現的謊言,唯一能實現的就是這孩子將來必定會死。但是將來一定會死,不等於現在不要活。要真的絕望,連這篇叫《立論》的文章也不要去寫了,因此作家隻能退而求其次,換上了反抗的方式。我反抗,我存在。
但在長期處在專製製度下的國家裏,反抗是要以獨立作為基礎的。集體反抗很容易被誤導,被利用,從而喪失了自我,所以個人立場十分重要,拒絕“大合唱”。所以夏目漱石主張“自我本位”。但是“自我本位”的來源是西方的個人主義,長期處在東方專製主義製度下的日本,本來並沒有什麼自我意識,要向現代轉型,自我意識是必不可少的。現代性的本質規定性之一,就是個體的主體性和自我意識的生成。自我,是個體以及整個群體走向強大的必要前提,所以福澤諭吉就斬釘截鐵地說:“個人可以獨立,一家可以獨立,國家也就可以獨立。”
這在思想家福澤諭吉那裏是沒有問題的,但在文學家夏目漱石那裏卻出現了問題。這是因為福澤諭吉的目的是通過個人獨立,達到國家強大;而夏目漱石的目的仍然在個人,這是唯獨立是獨立,是徹底的個人獨立。西方自我的覺醒,從“文藝複興”以來已有幾百年了,是一個自然覺醒的過程,就像夏目漱石意識到日本開化是表麵文章一樣,他意識到的西方的開化是內發的,日本隻是外發的。內發是自然生成的,它已經有了足夠合適的條件讓它轉變,它也有了足夠合適的機製去矯正和製約自我,但是外發的卻沒有。
所以在夏目漱石那裏,“自我本位”發生了危機。《從此以後》中的代助就是一個“自我本位”者,大學畢業,閑居在家,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吃父兄的資助。他本來並不“自我”,他曾經把自己喜歡的三千代讓給了好友平岡,這甚至是扼殺“自我”的。但是他再次見到三千代和平岡時,發現他們並不幸福,他後悔了,於是又跟三千代走到了一起,“自我”了。於是問題出現了:他必須付出和父兄決裂、和平岡絕交的代價,還有必須麵對物質上的困境,當然還有道德上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