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羅生門下 (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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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我住在東京洗足池,常去附近的一家圖書館搜集資料。有一天,圖書館一樓放映廳放映電影《羅生門》。這部黑澤明導演的電影,在中國國內時常聽提及,特別是其中的蒙太奇片段,幾乎成了經典的範例。但就是沒機會看到影片。果然精彩!包括光影的運用,陽光從樹叢中漱漱瀉下來,就連黑白膠片也成了獨一無二的選擇。當時我仍處在對電影的迷戀期,異常感動。這也許跟我早年學畫有關,對畫麵的感覺強於語言。我一直覺得,文字如何繪聲繪色,諸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跟直接的聲畫比起來,也不過是捕風捉影、隔靴搔癢。大學時代的後期,我的興趣終於從文字中溜達出來,轉向了能夠具體傳達聲畫的電影。作為中文專業的學生,我的本科學位論文居然是關於蒙太奇與長鏡頭的。我還想當導演,樂此不疲地寫分鏡頭劇本,設計鏡頭畫麵,還試著給影片配樂。但是我也清楚,當導演隻是我的白日夢。那時電影學院畢業的都沒有拍片機會,而我連小說也都沒地方發表。

《羅生門》是根據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改編的,被黑澤明拍成了電影,標題也改了,叫《羅生門》。我當時還沒讀過這小說,我的大學教科書上,日本現代作家隻有小林多喜二。即便是後來,文學界談的也隻是獲得了諾貝爾獎的川端康成,以及被誤讀了的“美”。

其實,《羅生門》也是芥川龍之介的另一篇小說,說的是戰亂年代,一個破產農民被迫走上行盜的道路。但他體弱膽小,而且還有羞恥感。

他到一個剛剛發生過大戰役的城門,想在戰死的屍體上找一些財物,發現一個老婦人正在拔一個女屍頭上的頭發。他衝上去指責對方連屍體也不放過,老婦人答:“你以為她生前是個善人嗎?她可是把蛇曬幹了當成鱔魚來賣。”他有所醒悟,就也搶了老太婆的衣服跑走了。

這本是一個佛教故事,被移植到了日本。那城門,就叫羅生門。

芥川龍之介這樣描繪羅生門的景象:“荒蕪不堪的羅生門下,被狐狸當成棲身之處。盜賊也住了進來。最後,甚至衍生出把沒人認領的死屍拋棄在城樓的習慣。因此,夕陽西下後,人們都懼怕這一帶,沒人敢在城門附近走動。”

據說在京都,原來確實有這麼一道門。

我當年去京都,有心去造訪一些耳熟能詳的場所,比如川端康成筆下的平安神宮、隻園,比如三島由紀夫筆下的金閣寺,甚至穀崎潤一郎喜歡的“童子”飯館,不點電燈,隻點蠟燭,當然是不可能存在了。

還有就是羅生門。羅生門更不可能存在,但日本人說,它確實存在過,不過是後來毀於戰亂。

羅生門,本來應是“羅城門”。在日文裏,“城”跟“生”音近,“生”又比“城”筆畫簡單,於是“羅城門”就逐漸被寫成“羅生門”

了。羅生門原來是城外郭的那道城門,這裏的“城”,就是京城。《令義解》裏有“官衛·開閉門”一條,說:“京城門者,謂‘羅城門’也。

曉鼓聲動則開;夜鼓聲絕則閉。”據說羅生門跟皇宮正門的朱雀門相對,京城縱軸幹道的朱雀大道就貫通兩門之間,出了羅城門就到了城郊。公元9世紀,日本皇家勢力衰弱,內戰頻仍,羅生門也年久失修,頹敗荒涼,許多無名屍體也被丟在這裏,於是在人們心目中,這裏成了陰森恐怖之地,還有把這門當作人間通往地獄之門的。《謠曲》裏說:“九條之‘羅生門’,正是鬼神所居者。”

傳說奈良時代和平安時代的京城,都有羅生門,奈良時代是在平城京,平安時代是在平安京。公元784年,桓武天皇為了削弱貴族和僧侶的力量,把都城從平城京遷到了山城國的長岡,也就是現在的京都,並將之命名為“平安京”,有安寧吉祥的意思。但是平安京卻未必平安吉祥,甚至總有一種不祥的陰暗。眾所周知,日本的文化是很陰暗的,某種意義上說,那就是京都文化。京都人的口音綿軟甜糯,男人說話也是如此,讓人多少感覺有點不對勁。女人就更是嗲了。這是一種陰柔。穀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竭力認同京都,因為京都符合他的陰暗美的標準。這種“暗”和“柔”,總讓我想起日本能劇裏的“女麵”,看似微笑,那笑容卻是恍惚、難以捉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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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講《竹林中》,這也是改編於一個老故事,是《今昔物語集》中的《攜妻同赴丹波國,丈夫在大江山被綁》。故事原來隻是這樣的:丈夫遇見強盜,用自己的弓換取強盜的刀,自己卻被弓所威脅,刀也被奪走,被綁樹上,妻子被奸。故事感慨的隻是“竟在深山之中,把弓箭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可算是愚蠢之極。”但是芥川龍之介將之變成了另一種故事,傑出的小說家具有“點鐵成金”的本事。

芥川龍之介如何點成了“金”?他讓案件的三個當事人說話。

強盜多襄丸、武士武弘、武士妻子真砂,他們各自描述這個案件,這在原故事裏是沒有的。那麼他們是怎麼說的呢?殺人嫌疑犯多襄丸先是極力強調自己是避免殺人的,他隻垂涎被害的武士武弘的妻子真砂。在日本,好色並不是什麼罪過。那麼他為什麼終究又殺了武弘呢?仍然是為了真砂。而且他說他殺武弘,也沒有用卑鄙的方式,而是用公平的決鬥。他為自己作了辯護:他並不是凶惡殘忍的人,他殺人是為了情;即使他殺人,也是通過決鬥,他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