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到後來變成了幹嘔,他強忍著胃部的痙攣斜靠著身後的警車緩緩坐了下去,聽到自己的同事正在用警車裏的電台和指揮中心聯係,報告現場的情況,郭敏的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

1

初秋的午後,空氣中多了幾分桂花的香味,安平市新吳區惠風路派出所狹窄的院落裏,陽光似乎也變得溫柔了許多,不再像剛過去的夏天裏那麼咄咄逼人。

接警大廳中,年輕的二級警員郭敏身穿嶄新的警服,正在認認真真地擦拭著自己麵前的工作台,尤其是工作台邊上的那塊夾有自己相片的名牌,他擦拭起來顯得格外專注仔細。

此刻的派出所裏靜悄悄的,本就是一天中的午休時間,不過今天畢竟是自己第一天正式到所裏報道上班,郭敏絲毫都沒有睡意。

隻是從早上起一直到現在,大廳的那扇玻璃門就始終都沒有被人推開過。

工作台已經被擦得足夠幹淨了,放好抹布,再次坐下後,郭敏便開始努力調整著自己臉上的工作表情:“……不能太高興……必須帶點同情,對了,還要顯得認真一點……”。

正在這時,耳畔卻突然傳來了玻璃門開啟時所特有的吱呀聲。那扇門已經有些年頭了,維修過很多次,所以,當郭敏看清楚正在吃力地推門的是一對頭發全白的六旬老人時,便趕緊幾步衝了過去,伸手扶住玻璃門,笑意在陽光下輕輕揚起:“快進來吧,大爺,小心腳下台階!”

兩位老人點頭以示感謝,直到在值班台前的兩張椅子上分別坐下,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老奶奶剛想說話,便被一旁的老頭用目光攔住了,後者轉身衝著回到值班台前剛坐穩的郭敏說:“警察同誌,麻煩你了,我們老倆口這次是來報案的。”

“好的,大爺,別擔心,告訴我事情經過,我來記錄一下。”郭敏伸手點開了電腦顯示屏上的報案登記頁麵。見老頭張了張嘴,似乎有難言之隱,便轉而輕聲提醒道,“大爺,過程很簡單的,你隻需要告訴我你的姓名和住址,然後告訴我事情經過就行了,當然了,關於事情經過方麵盡你所能說得越詳細越好。”

聽了這話,老頭布滿皺紋的臉上卻露出了尷尬的神情,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伴,輕輕歎了口氣,說:“警察同誌,我叫季友德,住柴機新村28號402,今年67歲。我和老伴其實是不想來麻煩你們的,但是我家那小子已經整整一周的時間都沒回來了,怕他在外麵出事,我們老倆口就這一個小子,沒有辦法,就隻能……”

郭敏聽了,頓時緊張了起來:“大爺,是不是你孫子?那孩子父母呢?”

老人搖搖頭:“說出來真丟人,是我兒子,季慶寶,到上個月8號為止已經整整40歲了。”

“40歲?這,這都已經成年了啊。大爺,他現在是跟你們住在一起嗎?”郭敏暗暗鬆了口氣。

老人點頭。

“那你確定他不是出去找朋友玩了?”

老人又點頭。

看著屏幕上調出來的人口信息資料,郭敏感到有些棘手,他硬著頭皮便又問道:“大爺,那你兒子以前曾經像這一次這樣離家不回,並且不和你們聯係嗎?”

一旁的老太太終於忍不住了,她挪了挪凳子,湊上前對郭敏認真地說道:“小同誌,我家阿寶這裏有問題,小時候發燒,結果把這裏給燒壞了。”說著,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因為他沒辦法一個人生活,所以就一直都跟著我們老兩口過日子,我們又沒有錢把他送醫院去看病,那個太貴了。靠我們倆的這點退休工資,根本就負擔不起。這麼一來,我們年紀大了,也就經常會有看不住的時候,不過還好,我們阿寶平時都很聽話的,也從來都不去傷害別人,醫生說了,這輩子裏他的智商一直都會停留在6歲左右的孩子那階段了,所以對於身邊人沒有攻擊性。就是,就是這架不住三天兩頭找不到人。可是啊,小同誌,阿寶以前也這麼出去玩得忘了回家,隻是從來都沒有整整一周的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這幾天裏我和老頭子兩個人幾乎跑遍了咱們安平市的每個角落,尋人啟事也貼了一大堆,卻還是沒有回音。”

老太太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彎腰從隨身帶來的那個洗得發白的布袋子裏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摞A4紙,上麵除了必要的相片和姓名住址聯係電話等一些資料外,還很詳細地羅列出了失蹤的兒子季慶寶身上所有的特征,最後更是不厭其煩地備注了孩子愛吃的東西種類。郭敏的心中不由得一熱,他點點頭:“大爺,大媽,這個案子我先登記一下,下午會向所裏領導彙報。對了,你們還記得季慶寶離家出走的具體日期和時間嗎?我好申請查下監控。”

老頭趕緊遞上了自己準備好的情況說明,是用老式信紙寫的,工工整整的鋼筆字。郭敏看了,心裏一陣酸楚。填寫完後,郭敏打印出確認書,請兩位老人簽字,並告知注意事項,最後表示說後續如果有需要會再和他們聯係。

“太謝謝你了,小同誌。”老頭臉上的神情如釋重負,激動地伸手握住了郭敏的手,一個勁地道謝。

臨走的時候,麵對兩位老人充滿期待的目光,郭敏便再一次表示自己一定會幫他們找到兒子,不會讓他們失望。兩位老人當然是一番千恩萬謝。

下午上班,老所長聽了郭敏的彙報,沉默許久卻隻是長歎一聲:“事情過去一周了,對吧?”

郭敏點頭:“是的,所長,到今天為止整整一周。”

“第一,監控這方麵,你就別指望了,因為柴機新村已經拆遷了將近二分之一的區域,那地方現存的監控探頭,少得可憐,據我所知,最近的一個都要在新村外的馬路邊上,還不是高清的,能否保留一周都是個問題。”

“第二,失蹤時間超過一周,早就已經過了最初的黃金72小時追尋期,尋找起來就有很大難度,更別提是這種智力有殘疾的人,沒有正常人的思維辨別方式,遇到危險的係數也就更大了。你明天通知他們去市局做一下血液留樣吧。”說著,老所長神情凝重地看著郭敏,“小夥子,你剛參加工作,迫切想幫群眾解決困難,這一點我是可以理解的,也很讚同。但是柴機新村麵臨拆遷,監控必定就會缺失,大片的盲區存在,這點,作為轄區的民警,你也不應該忘了的,對不對?以後啊,給你個忠告,對於這種特殊人群的突發案子,尤其是年紀這麼大的報案家屬,在案子沒有落實清楚,沒有被徹底定性之前,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做事要盡力,但是卻千萬不能隨意在嘴上打包票,你明白嗎?記住,我們警察是人,不是神。”

老所長語重心長的一番話讓郭敏漲紅了臉:“所長,那我,我現在該怎麼辦?”

“好好安撫家屬,做好後續的跟進和走訪吧,小郭,你記住了,這可是屬於你的第一個案子。”老所長輕輕拍了拍郭敏的肩膀,“別讓群眾對你失望了,尤其是年紀大的人,容易出意外。”

郭敏用力點了點頭,心中卻隱約感到了不安。

四天後的下午,天空中烏雲翻滾,陰沉沉的,轉眼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勢漸漸的變得密集了起來。

郭敏結束手頭工作,隨手拿起公文包,和值班教導員打了聲招呼後正準備去季家走訪,順便再次問問有關季慶寶的失蹤近況。就在這個時候,一輛電動車突然衝破雨簾,來不及刹車,又加上路滑,直接就狠狠地撞在了派出所的大鐵門上,“咚”地一聲發出了巨響,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

從車上下來的中年男人身穿印有“市建工程”字眼的橘色熒光背心,因為被雨水打濕的緣故,頭發亂糟糟地窩成一團,腳上套著工作雨鞋,麵色驚慌,雙腿微微打顫。他一眼就看到了正準備走出派出所大門的郭敏,便撲上前,伸手死死地抓住了郭敏的警服衣袖,結結巴巴地說道:“警察同誌,快,快,有死人,太可怕了……死人……我發現死人了……”

聽了這話,郭敏微微一怔,反問道:“什麼死人?”

“就在那個,那個要拆的遊樂場,山北鄉,離這邊不遠,我剛看到,天呐,我還以為是假人,太可怕了……”中年男人目露驚恐,因為激動過度,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麵對這個看上去幾乎被嚇破了膽的報警人,郭敏不禁皺眉,他暫時打消了去柴機新村喬家走訪的念頭,轉身回所裏值班員彙報了情況,隨即駕駛警車跟著報警人向城北開去。

雨越下越大,漸漸地,隨著夜幕的降臨,路上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了起來。

終於,車子在山北鄉的案發現場前停了下來。經過指點,得知屍體發現的地方遠離大門口,他們還需要朝裏麵再走上一段路,但是因為路上的泥濘,巡邏警車已經沒有辦法繼續朝前開了,郭敏隻能鎖好車,帶著另一位輔警,跟著報警人向裏步行了十多分鍾,才終於來到了發現屍體的區域。

這本是一個規模較大的遊樂場,遊樂項目幾乎布滿了整個山坡。隻是在朦朧的夜色中,穿梭在破敗的遊樂設施之間,歡笑聲和音樂聲在沙沙的雨聲中仿佛若隱若現,讓人的心裏未免會感到一絲說不出的詭異。

遊樂場的電力早就已經被切斷了,在手提應急燈慘白的燈光照射下,郭敏很快就認出了木馬上那張有些腫脹發青的臉,那獨特的眉弓,還有上唇右側那個特殊的黑痣,這些特征數天來一直都在自己腦海裏翻騰——死者正是失蹤的季慶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無法麵對屍體的詭異慘狀,也或許是中午所吃的那盤炒飯出了問題,胃部突然一陣猛烈地抽搐過後,郭敏再也忍不住了,便蹲在路邊上一陣翻江倒海般地狂吐了起來。

吐到後來變成了幹嘔,他強忍著胃部的痙攣斜靠著身後的警車緩緩坐了下去,聽到自己的同事正在用警車裏的電台和指揮中心聯係,報告現場的情況,郭敏的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

2

章桐不喜歡遊樂場,沒有任何理由,她就是不喜歡。

由於這裏的通訊信號極差,按照GPS的定位指引,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調度所說的案發現場。雨勢減弱,下車的時候,看著眼前細雨中滿目荒涼背景下那影影綽綽儼然已經成為廢鐵的遊樂設施,章桐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長歎。

“我們走吧。”

她和顧瑜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泥濘的甬道,順著指引,最終停留在一個小小的陡坡之上,這裏四處都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青草,最高的地方甚至都已經超過了人的膝蓋。

身穿熒光背心的值班警員右手所指的方向,在那一片雪亮的應急燈照射的正中央,章桐終於看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一處在尋常遊樂園中都會看到的旋轉木馬區,高高的皇冠頂座下,總共十六匹木馬上下交錯均勻分布,一概均保持著四蹄飛揚奔跑的姿勢。一路看過來,這裏應該就是整個遊樂場中唯一還比較健全的設施了吧,至少馬頭和馬尾都還在原位。

包括一具本不該出現的屍體。

屍體像極了一個人偶,男性,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被頭上腳下仰臥在了木馬的背上,顯然為了不讓他從馬背上掉下來,布局的人還是動足了腦筋的,屍體的左腳被卡在前後兩個馬蹄之間,右腳也是如法炮製,上身卻是以一種常人所無法想象的角度向後仰著,而之所以這麼做,卻隻是因為馬的尾部恰好有一個凹下去的空間罷了,那個位置可以完美地被用來固定住死者的頭部,相反,如果趴在馬背上的話,在屍體本身的重量作用下,用不了多長時間,屍體就會從光滑的馬背上掉了下去。

即使是木馬,這一幕精心的擺設也會瞬間成了泡影。

刺眼的應急燈光中,先期到達現場的偵查員海子給了章桐一個僵硬的微笑,算是打過了招呼。章桐注意到他的身邊站著一位麵色蒼白的年輕警員,兩人此刻正在激烈地交談著什麼,而從海子疑惑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似乎並不太相信那位年輕警員所說的話。很快,警員匆匆離開了,海子便徑直朝著章桐所在的地方走了過來。

“主任,屍體是負責清理這個遊樂場的市建公司員工發現的,時間是大約四十分鍾前,因為這裏手機訊號不太好,而最近的惠風路派出所又隻要五分鍾左右車程,報警人就直接騎摩托車去了派出所報案。”說話間,海子的目光不時地落在了屍體上,頓了頓,他接著問,“章主任,死者是不是年齡在四十歲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