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準備檢查屍體頭部,章桐聽了這話,不禁停下了手,抬頭問道:“你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先前翻動過屍體了?”

海子一聽就急了,趕忙擺手:“當然不會這麼做,我們誰都沒有碰過屍體。隻是因為剛才那位第一時間趕來的惠風路派出所警員提供線索說,死者很有可能是他所經手的一起失蹤案的關鍵人物,年齡是四十歲。還有就是,除了上唇右邊的那粒黑痣以外,在死者的右邊太陽穴上,應該還有一個胎記,平常時候,是用頭發蓋住的,麻煩……”說著,海子便從自己的褲兜裏摸出了一張被疊的四四方方的A4紙,麵對著章桐展開,右手順勢指了指,“我剛才說的那些,都是這張尋人啟事上寫的,上麵非常詳細。”

章桐不由得眯起了雙眼:“光線不好,我看不清楚,你看就行了。”說著,她順手撩開了死者右麵幾乎蓋住耳朵的頭發,果然便看到了一處淺黑色的胎記,形狀不規則,卻非常醒目,章桐知道,這絕對不是後天所形成的黑痣,她便示意顧瑜用相機打閃光拍了下來。

做完最初的屍表查看和證據固定後,因為屍僵的時間已經過去,屍體便被小心翼翼地抬下了木馬,擺放在地麵早就鋪好打開的黃色裝屍袋上。章桐單膝跪地,擰亮了強光手電:在仔細查看過死者的雙眼瞳孔後,不禁緊鎖雙眉,思索片刻便小聲說道:“死者為成年男性,大致年齡為三十八至四十一歲之間,死亡時間的話,結合環境溫度來看,”她伸手接過了顧瑜遞給自己的直腸溫度計,看著上麵的數據,“死亡時間應該在18至24小時之前。至於說具體死因,那就需要回局裏解剖後才能得出最終的結果了。”

海子似乎有些難言之隱:“章主任,那就麻煩你盡快了,這個時候媒體應該還不知道這事,我們越早把握住黃金時間越好。”

把裝屍袋的拉鏈拉上,章桐隨即站起身:“總之,從目前狀況來看,‘他殺’這個結果是沒有任何懸念的。”

聽了這話,海子茫然地環顧了一下黑漆漆的四周,不由得一聲長歎:“這荒郊野外的,該死的雨又下個不停,有效監控都在三公裏之外,想來就讓人頭疼。”

“現在雨勢還不算大,”章桐回頭看了看身後穿著鞋套,幾乎趴在地上提取現場附近有效足跡的高級工程師歐陽力,苦笑道:“如果再大一點的雨,痕檢的兄弟就應該自求多福了。”

海子一愣:“為什麼這麼說?”

顧瑜聳聳肩:“主任的意思很簡單,一個密閉的空間相對於一個開放式空間而言,前者和後者相比較起來,固定和提取現場痕跡物證的難度是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麵的。更別提這麼大的開放式犯罪現場了,我想沒有個三五天的時間,他們應該是搞不完的吧。”

話音未落,一陣響雷過後,雨勢變得更大了。

耳畔果然傳來了歐陽力絕望的咒罵聲。

安平市警官學院教工宿舍樓總共有三棟,上下六層,呈幾字形結構,因為是上世紀末的建築,所以如今算起來也是有些年頭了。但是這卻並不妨礙居住上的舒適感。

考慮到外婆年事已高,上周獨自在家做飯時又不小心摔了一跤後,所以盡管心裏不舍,李曉偉卻還是不得不狠狠心把她給送進了安平市裏最好的福利院,並且好說歹說,答應雷打不動每周都會去看老太太一次,老太太終於點頭,這才算是了結了一樁心事。在辦理完房子出租事宜後,李曉偉就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隨即便開著自己剛在二手市場上換的小吉普搬進了警官學院的教工宿舍樓。

宿舍房間並不大,一房一廳的布局,因為是一個人居住的緣故,平時也沒有什麼客人,李曉偉便幹脆把外麵的客廳拿來當成了自己的書房,各種各樣的工具書參考書幾乎堆滿了整個房間的木地板和顏色斑駁的辦公桌,天氣好的時候,打開宿舍門,撲麵而來的便是滿屋子的油墨香味。

正對著辦公桌的是一扇老式的推拉窗,窗子上鑲嵌著茶色玻璃,屬於裏麵看的見外麵,外麵卻看不清裏麵的那種。打開窗是一株多年的老槐樹,據說每年槐花開了的時候,香味撲鼻。而正對著窗台的牆上則掛了一塊巨大的白板,白板是李曉偉厚著臉皮從係裏搬來的淘汰貨。自打搬進這個房間後,白板上就從沒有幹淨過,李曉偉在上麵寫滿了各種各樣的筆記和分析圖。

此刻,辦公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裏正在播放著自己和那個叫喬米月的年輕女孩之間最近的一次談話錄影,整整一個小時的影像資料中,小米始終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雙手抱著膝蓋,幾乎是以一個蜷縮的角度坐在椅子上,然後把頭深深地埋了起來。這種姿勢看上去很古怪,甚至有些滑稽,但是李曉偉的心中卻是沉甸甸的,因為這次錄影已經是在事情發生過後至今期間他和小米之間的第五次談話了,這麼多次交談下來,似乎唯一改變的就隻是時間而已,除此之外,一切照舊。

李曉偉明白這個可憐的女孩甚至於連正眼看他的勇氣都沒有,她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封閉了起來,那就更不用提和自己的心理醫生之間建立起正常的治療關係了。

他深知這一階段的小米正處於嚴重心理創傷後的否定期,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在接下來的治療過程裏小米一直以這種狀況持續下去的話,那很有可能她這輩子就再也走不出那場可怕的噩夢了。

可是,即使小米開口說話,也能做到配合自己的治療,難道說她的生活就能真正地恢複正常了嗎?

想到這兒,李曉偉不由得一聲長歎。

正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瞥了一眼話機屏幕,是章桐打來的,問起喬米月的治療情況,李曉偉也隻能實話實說,電話那頭的章桐聽了後,沉默了許久,半天才開口說道:“我想,相對於心靈所受到的創傷來說,她肉體上的那一點痛苦,還真的不算是什麼了。”

“人抓到了嗎?”問這問題的時候,李曉偉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微微發顫。

章桐一怔,啞聲說道:“抱歉,還沒有,庫裏沒有找到能比對的上的犯罪嫌疑人的DNA資料,他們應該沒有被我們打擊處理過。所以,在尋找上會有很大的難度,但是我相信遲早會給這個姑娘一個交代的。”

章桐剛想掛電話,李曉偉趕緊叫住了她:“等等,能……你能幫我個忙嗎?”

“當然可以。”章桐感到有些訝異,因為在這之前,李曉偉還從來都沒有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過話。

“幫我查一個案子,我想,是屬於沒破的那種,Cold Case類型。”李曉偉想了想,便又補充道,“如果你時間上方便的話。”

“別客氣,我拿下紙和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過後,電話那頭又傳來了她的聲音,“好了。什麼時候的案子?”

“7年前,發生在雲林區的輪奸案,受害者是一位下晚自習回家的高中複讀女生。我之所以會想起這個案子,那是因為受害者身上所殘留的特殊物證,也就是所謂的‘犯罪簽名’,我想,應該和喬米月身上所留下的是類似的。”李曉偉喃喃說道,“至於說我為什麼會知道這個案子,也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念研究生的時候,在學校的選修課上聽有關心理幹預的講座,一位客座教授無意中說起這個案子,我記得他說不隻是沒有抓到歹徒,更因為沒有及時的進行受害者危機心理幹預,最終的結果是這個女孩因為實在承受不了來自自身和社會的雙重壓力,幾個月後徹底瘋了。”

“我可以理解,在前些年,這種惡性輪奸案的破獲難度是非常大的,更別提失控的社會輿論了。”章桐輕輕歎了口氣,“好吧,我答應你就是,等我做完手頭的工作就去檔案室。”

3

掛斷電話後,章桐隨手揉了揉發酸的眼角,這幾天裏因為經常加班的緣故,眼睛時不時會感到說不出的難受,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應該是自己用眼過度的緣故吧。

提到眼睛,章桐便又一次想起了剛才在現場的時候,她注意到死者的右眼眶內似乎有點異樣,特別是那一滴出現在淚道附近的奇怪的暗紅色凝固體,那時候就懷疑是血液凝塊,但是手電檢查眼球其餘部分的時候,除了在球狀體上發現了一些疑似窒息所造成的少量出血點外,卻又沒有發現什麼明顯的外傷所留下的痕跡,那麼,如果結果最終確定是人血的話,這滴血又到底來自什麼地方?是屬於死者本人的嗎?

一連串的疑問與假設在腦海中翻騰著,她伸手推開門,走向隔壁的解剖室。可是沒走幾步,走廊裏一股熟悉的煙草味便撲麵而來:“章主任。”

聲音沙啞,說話的是童小川,已經兩天沒見到他了,包括今天的山北鄉廢棄遊樂場的出警現場,也是他的年輕小助手李海去的。所以章桐感到有些奇怪,便隨口問道:“童隊,好幾天沒見你了,稀客啊。”

“‘稀客’不敢當,最近請了兩天假,事兒都拜托海子了,那年輕人辦事牢靠,下午剛上班就聽他說去了山北鄉拋屍現場,我沒趕得上,尋思著又是你接手的,我就直接來這裏蹲點了。”也不知道抽了多少煙,童小川連連咳嗽了幾聲,尷尬地伸手摸了摸頭,“案子畢竟是我們二隊的,我這當頭的也不能偷懶,你說是不是?”

章桐突然想起助手顧瑜曾經提醒過自己,好像童小川這幾天正準備結婚,便恍然大悟:“哎呀,看我這記性,童隊,恭喜恭喜!”

誰想到童小川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卻瞬間凝固住了,他呆呆地看了章桐一眼,隨即嘴裏咕噥了句:“沒啥值得‘恭喜’的,別浪費時間,我們開工吧。”說著,便頭也不回地徑直推門走進了解剖室。

這樣的反應可是挺讓人感到意外的,章桐驚訝地看著那扇不停擺動的活動門,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經過裝修後的安平市公安局解剖室成為了一間小型的停屍間,前後兩進,裏間不鏽鋼牆麵上有大到人都能進得去的冷凍冰櫃,房間溫度也始終都保持在零度左右。外間室溫則略高,擺放著不鏽鋼的雙水槽和一些櫃子,特製的通風係統,排風扇可以抽去令人厭惡的氣味和微生物。外間的每一寸牆壁和地板上都塗有防滑的白色亞克力樹脂,它不會吸收任何物質,卻能承受徹底的刷洗和漂白。

在外間的房間中央是兩張移動自如的單人解剖台,實則就是在不鏽鋼推車骨架上安裝了可刹車的旋轉腳輪和附旋轉軸承的人體托盤,設計的初衷是為了免去平日裏搬運屍體的麻煩,也是為了節約成本。畢竟進口的解剖台雖然使用起來更方便,但是價格上卻非常昂貴,完全超出了局裏的預算。可是如今看來,當初的決定除了成本上確實有些顯著見效外,搬運屍體卻還是讓人感到很頭疼,因為人死後,屍體會由於失去了著力點而變得非常沉重。在這個房間裏工作過的每一個法醫就都不得不在滑動的簡易解剖台上與各式各樣沉重的屍體永無止境地搏鬥著,然後一身大汗地結束每天的工作。

此刻,一張解剖台被挪到了房間的一角,而剩下的一張則單獨擺放在正中央。遊樂場所發現的那具男屍裹在裝屍袋裏,靜靜地一動不動。而這樣的場景,章桐在夢裏不止一次地見到過了。

解剖室牆上沒有任何對外的窗戶,因為這個房間不需要新鮮空氣和陽光,反而是越冷越好。局裏曾經有人提議說在靠走廊的牆上開一排供人觀察用的窗戶,這樣可以讓負責案件的警察或者前來認屍的死者家屬就不必直接推門走進解剖室了。畢竟那種特殊的環境並不是每一個人的心理都能真正承受得住的,當時章桐聽了,立刻一口回絕,理由是這裏並不需要有人隔著觀察窗來看裏麵死狀各異的屍體,要麼進來,要麼就別來。

她推門走進去,在隔間花了幾分鍾換好了一次性無紡布手術防護服,戴上口罩和乳膠手套,最後小心翼翼地把頭發塞進同款質地的帽子裏,這個時候的童小川則乖乖地站在一旁,始終都和解剖台保持著一米五左右的距離,背靠著水池,這是他每次來解剖室的習慣,也是他無法逾越的底線。在章桐的點頭示意下,助手顧瑜拿起了相機,同時摁下了錄音按鈕。

因為在現場已經做過了初次屍表檢查,所以在仔細核對過檢查結果,確保無誤並固定所提取的生物檢材證據後,章桐又一次仔細查看了死者胸前的兩處灼傷痕跡,皺眉想了想,然後便伸手拿過了解剖刀。Y形切口的路徑,是自屍體兩側鎖骨末端開始向胸骨處交會,往下繞過肚擠處,最後在恥骨位置停下,體內各種髒器在體表蒼白的皮膚映襯下變得格外顯眼,麵對兩側肺葉間明顯的出血點和心髒表麵明顯的針刺狀出血點,章桐心中頓生疑竇,便皺眉說道:“死者生前曾經遭受過胸前電擊,所使用的應該是醫院裏所配備的急救設備,但是這並不妨礙他的最終死因是機械性窒息所導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