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擊’?”童小川問,“像電視裏演的那樣?”

“從位置上來看,不排除是實施救援導致的。”章桐答道。

“那‘機械性窒息’呢?”一邊站著的顧瑜不由得感到很詫異,“屍表檢查時我注意到他的舌骨是完好的,甲狀軟骨和環狀軟骨都沒有折斷的跡象,頸部也沒有勒痕或者手指印,呼吸道內容物更是沒有明顯的異物,完全可以排除異物阻塞所導致的窒息。”

章桐點頭:“你觀察的很仔細,但是你隻說對了其中的一種可能,還有兩種可能也會導致死者雙眼球狀體,以及兩肺葉間和心髒表麵出現針刺狀出血點這樣的結果。”

“其一,是在密閉空間中由於吸入過量一氧化碳所導致的窒息死亡,這點可以排除,因為死者胸大肌並未呈現出明顯的鮮紅色,我想等下的死者血液的血中碳氧血紅蛋白的含量檢測值應該也是正常的。所以,我其實更趨向於第三種,就是體位性窒息。”章桐說道。

“人體呼吸需要三個因素同時進行,第一,肺部的換氣功能,第二,呼吸道的通暢,第三,就是肌肉泵的作用。因為身體長時間被限製在某種異常體位,使得呼吸運動和靜脈回流受阻,從而引起的窒息死亡就是‘體位性窒息’。”說著,章桐伸手指了指顧瑜手中的相機,“你仔細看最初所拍的那幾張屍體相片,尤其注意他身體上的屍斑形成次序。”

聽了這話,顧瑜趕緊翻動手中相機的記憶按鈕,驚喜地說道:“沒錯,主任,這麼看來死者的身體至少保持著對折姿勢很長時間,直至最終的死亡。”

“那種狀況下,如果是我們普通人的話,或許還不一定導致死亡這樣的結果,但是這位死者體型本就較胖,生前患有高血壓性的左心室肥大,你看,他的左心室壁明顯厚於右心室,這種狀況所導致的結果就是——患者就會經常產生胸悶和心慌以及頭痛的種種跡象,由於他所患的是嚴重的器質性心髒病。我想,他死前所處的位置更是完全限製了他的呼吸,所以才會導致最後的慘劇發生。”

“章主任,那難道說這個案子裏的凶手對死者並無故意殺害的本意?”童小川雙手抱著肩膀,在一邊問道。

章桐聽了,搖搖頭:“這個,我目前還不能確定,我隻是針對我手頭的證據做出科學的推論罷了。我想,凶手應該並不知道死者本身患有嚴重的高血壓所導致的器質性心髒病,所以,才會那麼處理他,我推測死者生命終結前的最後幾個小時裏,他應該是一直都被拘束在汽車的後備箱或者某個大櫃子裏,因為空間條件的限製,所以才會把他這麼擺放。到後來,發現死者死了,結合剛才所發現的電擊痕跡,救援無果了,才不得不產生後麵的拋屍行為。”

“雖然說在死者的四肢上並沒有發現繩索留下的痕跡,但是因為死者生前是個殘障人士,所以不排除他是被人騙進後備箱去的。”

“那有關這個拋屍過程,你能否設想一下,什麼樣的人才能做到順利完成整個動作?”童小川問。

“死者身高180公分,體重在250斤左右,而木馬離地至少在140公分左右,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講,在這個案件上,我想單獨一個人,不管是男人或者女人,都是不太可能那麼長途搬運這麼沉重的屍體,最後再放上如此高的木馬的。因為根本就沒有借力點。”

童小川接過話頭,一字一頓地說道:“那我明白了,這麼看來,本案的犯罪嫌疑人至少是兩個人。”略微沉思過後,他站起身剛要離開,章桐叫住了他:“等等,童隊,還有一個情況。”

“什麼?”

“我記得在現場的時候聽海子說死者很有可能是當地惠風路派出所轄區內一個失蹤人員,對嗎?”章桐問。

童小川點點頭:“沒錯,海子是這麼跟我彙報的。”

“現在DNA比對結果還沒出來,不過請麻煩先幫我問下死者生前是否有過什麼腦科方麵的疾病史。”章桐說道。

童小川一邊朝外走,一邊伸出右手在空中做了個OK的手勢。

童小川走後,助手顧瑜突然抬頭,壓低嗓門對章桐說道:“主任,你有沒有覺得童隊最近好像有什麼心事?”

章桐聳聳肩:“他這幾天應該是請假回去結婚,可是我卻怎麼感覺好像局裏麵沒有人收到過他的喜糖喜蛋了什麼的?你收到了嗎?”

顧瑜笑了:“堂堂分隊隊長怎麼可能會給我這個初來乍到的二級警員發喜糖,主任你就別開我玩笑了。”

“這麼看來,那他還真的不太像個新郎官。”章桐感覺更糊塗了,“剛才在走廊上遇到他的時候,我隨口恭喜他新婚快樂,他卻衝我發火,有點莫名其妙,我懷疑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你可沒眼花,雖然說我們這麼背後八卦別人不好,可是,主任,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右邊的臉,離耳朵不到2公分的距離,那裏有一處傷疤,1.2*1.5的樣子,從皮膚表麵的恢複程度來看,應該是24小時之內形成的,所使用的工具嘛,顯然就是女人的手指甲!”顧瑜一邊整理相機,一邊分析的頭頭是道。

“女人幹的?”

章桐吃驚地抬頭看著自己的徒弟兼助手。

“那是當然,因為隻有女人動手打男人,才會大概率地用手直接去撓別人的臉。我想,這舉動的形成應該取決於雌性動物的攻擊本能吧。”顧瑜衝著章桐嘿嘿一笑,“主任,這麼說吧,童隊臉上的案發現場,擺明了是一隻很懂得保養雙手的‘母老虎’幹的。”

4

一個陰鬱的午後,安平市的秋天是個多雨的季節。一陣風吹過,惠風路派出所的院子裏落下了許多發黃的枯葉。

“畢竟是秋天了啊!”二級警員郭敏輕輕放下了電話聽筒,剛才那個電話是市局打來的,通知自己DNA檢驗結果已經出來。這本是自己多日來所期待的消息,如今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小郭,結果出來了對嗎?”教導員從後麵辦公室探頭關切地問道。

郭敏點點頭:“是的,教導員,DNA匹配上了,死者就是季老爹家失蹤的兒子季慶寶。”

一聲長歎。但凡是誰聽了這個消息,都不免感到同情。

“那我等下陪你去柴機新村吧。”教導員輕聲安慰道,“小郭,這件案子上我看你也不要有太多的心理負擔,事已至此,也不是誰能憑一己之力就能做出改變的,案子等正式移交給市局刑警隊後,相信他們會給死者家屬一個真相。”

郭敏聽了,無聲地點點頭,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不麻煩教導員了,還是我自己去通知死者家屬吧,所長說過,這畢竟是我開工的第一個案子,要有始有終嘛。”

此時,屋外的天空中又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郭敏剛走出門,朝著柴機新村方向還沒走幾步,兜裏的手機就不停地響了起來,是父親打來的,隻有他打自己電話的習慣才會這麼無休無止不顧一切,雖然有些不情願,郭敏卻隻能停下了腳步,立刻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父親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和厭惡:“你在哪?快回來,你姐姐又發病了,我管不住了,要馬上送去醫院。”

“我……”郭敏欲言又止,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突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喉嚨,半天,才聲音幹澀地說道,“爸,求你了,一定要看住她,我馬上就到家了。”不容分說掛斷電話後,他便轉身匆匆折返,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這一幕,恰好被站在派出所門口的老所長看見了,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此刻,安平市公安局案情分析室裏,章桐正坐在最靠門的位置上,偵查員海子一見到章桐,便趕緊探身說道:“章主任,那個問題我已經落實過了,當地派出所的接警警官彙報說死者季慶寶生前確實患有嚴重的腦部疾病,根據他家人反映,在季慶寶六歲的時候,發燒燒壞了腦子,智商就一直停留在這個年齡了。後來因為家裏的經濟狀況的緣故,一直吃低保,在確診孩子腦子出了問題很難治好後,就隻能停止治療,至此後也沒有上過一天學。”

章桐聽了,不由得緊鎖雙眉:“單純的發燒燒不壞腦子,他應該是別的病症所引起的智力低下,難怪死者的頭圍顯示異常,這麼看來,不排除大腦的非進行性損傷。” 說著,她看了看四周,見人還沒有到齊,便索性把公文夾推到海子麵前,“我回下辦公室,有些事情需要核實一下。這是完整的屍檢報告。請幫我向陳局請個假。”

“我……我不懂怎麼說啊。”海子一臉的尷尬。

“不用你懂,照著念就行,學校裏的閱讀理解你總會做吧?”章桐頭也不回地匆匆離開了案情分析室。

手裏拿著沉甸甸的屍檢報告,偵查員李海漲得滿臉通紅。

離開柴機新村的時候,安平市區已經華燈初上。身心俱疲的郭敏夾著公文包,雖然身上穿著厚厚的警服,可是站在風裏的時候,卻還是無法止住渾身的微微顫抖。

人的痛苦如果是哭天搶地的那種,或許還不會給旁人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但是那種淚水在眼眶中強忍著,久久的沉默過後卻還要勉強笑著對別人說聲‘對不起,給你們工作添麻煩了,都怪我們自己沒看好孩子,真的對不起……’,那一刻,郭敏的心被徹底撕了個粉碎。他無法再繼續麵對下去了,所以幾乎是匆匆逃離了季老爹家那讓人感到窒息的小房間。

人來人往的街頭,他回頭又看了一眼燈火闌珊的柴機新村,沉吟片刻後,輕輕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前麵不遠處是家小雜貨店,郭敏快步走了進去,順手從口袋裏摸出錢包買了包煙,走到門口了,卻又被胖胖的店主叫住:“小夥子,你等等。”

郭敏轉頭,目光詫異。

“你忘了錢包。”胖店主的手一指自己麵前的玻璃櫃台,目光中露出了同情。

郭敏臉微微一紅,狼狽地上前拿過錢包,剛想道謝,店主卻又摸出了一個紅色的一次性打火機:“送你的,小夥子。還有哇,以前是沒抽過煙吧?聽叔一句話,少抽點,對身體不好。”

郭敏愣住了,許久,方才沙啞著嗓音答道:“謝謝!”便匆匆離開了小店,一頭紮進了無邊的夜色中去了。

關上車門,長長地出了口氣,耳畔突然變得死一般的寂靜。車窗外時不時響起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也徹底消失了。

我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

抽出煙盒,裏麵是空的,這漫長的夜晚很冷,掏出手機摁下錄音鍵的那一刻,我渾身微微顫抖。

不過,寒冷的感覺是最能讓人回憶過去的。我便索性順手關上了車燈,蜷縮在尚有一絲餘溫的座椅裏,按照你所說的,對著手機,旁若無人地打開了自己的回憶。

就像翻開一本厚厚的日記,多希望我能在字裏行間中告訴你——我母親的樣貌。

我很想念我的母親,然而問題就出在這裏,因為她早就已經離我而去,我的記憶抹殺了母親,比我父親活著時對我的冷漠還更有效,父親痛恨母親,所以在她死後,他便毫不猶豫地燒毀了所有曾經屬於她的東西,卻唯獨留下了我。

我曾經在夢中見過我的母親,不止一次,她就這麼瞪著我,呆呆地,表情凝滯,麵如死灰。

現在想來,那應該就是一張死人的臉吧,對嗎?不過生與死對於如今的我來說,已經並不重要了。

在那個血紅的晚霞遍灑天空的傍晚,我的父親或許早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終止。

我,卻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會忘了我的父親嗎?當然不會。我會帶著深深的負疚感繼續活下去。

盡管這並不是我的錯,但是這卻是屬於幸存者的罪惡感。

父親說過——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做,可惜的是你卻並不了解我。

其實我真的隻想知道,我的父親為什麼要留下我,讓我的每一天都過得如此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