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瑜轉頭看了看章桐,臉上流露出了驚愕的神情:“主任,這情景真的一模一樣啊。”
章桐沒有吱聲,隻是緊鎖雙眉,快步來到屍體旁,目光在屍體上從上滑到下:“應該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你說的是性別?”顧瑜問。
“不止。”她的視線落在了屍體蒼白發青的臉上,放下手中的工具箱,戴上手套後,伸手輕輕掰開了死者的雙眼,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了,右眼眼球上布滿了血絲,而眼眶接近鼻骨處的部位則是一個更明顯的空洞,上麵凝結了厚厚的一層血痂。
“淚阜已經被打穿了,凶器應該是類似於錐子,底部非常銳利。小顧,看來,我們需要盡快對她進行開顱檢查。”章桐嚴肅地吩咐道。
身後傳來了童小川的聲音:“章主任,怎麼樣?”
“死因需要屍檢後才能確定,但是案件的性質方麵,我現在就能告訴你——他殺無疑!”章桐頭也不抬,語速飛快地說道。
屍體很快被裝進了裹屍袋,抬上了簡易擔架,兩人正準備離開,卻見童小川站在那兒有些神情異樣,直到章桐和顧瑜抬著屍體走過身邊的時候,突然攔住了她們:“等等,讓我再看一眼死者。”接著,便不容分說地伸手拉開了黃色的裹屍袋。
被拽了個踉蹌的顧瑜剛要說話,卻被章桐用目光攔住了,隻能眼睜睜地任由童小川蹲在地上,認真端詳著死者已經有些輕微變形腫脹的臉。
許久,他才站起身,臉上的神情充滿了陰鬱:“我想,我認識這個死者,她叫田桂芳,今年42歲,失蹤時間是在昨天。”他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道,“所以,已經可以確定這是一起連環凶殺案,章主任,按照程序走吧。”
章桐點點頭。
停下車,熄火,然後趴在方向盤上,透過車窗遠遠地看著廢棄遊樂場的門口,他又一次掏出了手機,熟練地點開了錄音鍵。
這是案發現場,臉色陰沉的警察不斷進進出出,最終抬出了一具冰冷的屍體,而整個過程就像在演一出極具諷刺意味的啞劇。
我不明白,人都死了,還要那麼緊張幹什麼?他們不知道死人是沒有時間觀念的嗎?
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會死,唯一的區別隻不過是死亡的時間和方式而已。
聽我一句吧,死了就是死了,其實有時候,真的不用那麼太在意。
3
秋雨對於處在江南的安平市來說,是見慣不怪的。
但是秋雨有時候也會讓人感覺心煩意亂,因為它不知道何時起就會突然來臨,讓人猝不及防。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街頭,來不及掃去的落葉很快便鋪滿了整條大街。
郭敏不會抽煙,可是站在公安局大院外的圍牆旁,等得時間越長,心中的焦慮感就愈加濃烈。他把手伸進了褲兜,無意中摸到了那包還未全部抽完的煙,盒子空了一大半,隻剩下為數不多的幾根。那天在路邊的小店裏買了煙後,郭敏像很多老警察那樣學著抽了幾口,結果被嗆得半死,弄得肺裏充滿了火燒火燎的感覺,但他還是流著眼淚勉勉強強地把那根煙抽完了,就像他逼著自己去習慣這種內心的自責感一般。老所長說得沒錯,這是自己作為一名警察生涯所開始的第一個案子,他隻知道自己放不下,沒有很崇高的理由,隻是因為心裏放不下而已。
強忍著咳嗽抽完了手中的煙,接著在路邊的垃圾桶上擰滅了煙頭。這時候的郭敏似乎下定了決心,他鎖好摩托車,然後冒著雨向警局大院裏走去。在出示了證件後,渾身濕漉漉的郭敏便按著路牌指引,直接穿過一樓大廳,來到樓梯口,下樓,拐彎,最終,聞著熟悉的來蘇水味道,他敲開了章桐辦公室的門。
“你找誰?”
“你好,我是新吳區惠風路派出所的二級警員郭敏,這是我的證件。我要找主任法醫師。”
顧瑜一愣,回頭看了看正從更衣室裏走出來的章桐:“主任,這有個小警察找你,派出所的。”
“有什麼事嗎?”章桐問。
“沒……哦,不,有事,有事找您,是公事。”郭敏結結巴巴地說道,“案子的事。”
“案子?什麼案子?”
“就是您現在正在辦的那個案子。”郭敏有些緊張,章桐肩膀上的警銜標誌可不是隨便用來做裝飾的。
聽了這番沒頭沒腦的話,章桐微微有些不快:“我這邊正忙著,有什麼案子方麵的事,出門右拐上樓梯,然後二樓頂頭最後一個辦公室找童小川探長就可以了,明白嗎?他是案子的負責人,一切都按照程序來!”
這明顯是對自己下逐客令,郭敏急了,趕緊解釋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件事,我不得不找您,主任。您是負責屍檢工作的,我隻想見一見這個新發現的死者,哪怕隻是見一下現場相片也好。”
“等等,你說你是惠風路派出所的?”章桐問。
“是的。我知道案發地點是我的轄區所在地,但是報案的時候不是我值班,上一次是,但是這次他是直接打了110,沒有來我們派出所……”因為著急,郭敏漸漸地有些語無倫次了起來。
章桐感到不耐煩了:“既然不是你出的警,難道就要我來向你科普處理刑事案件的正常程序麼?真是無聊。你快走吧,我們這邊的工作進度不能再耽誤了。”邊說著,她邊朝辦公室外走去。顧瑜見狀,隻能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後,走過郭敏身邊的時候,輕輕聳了聳肩,臉上露出了同情。
郭敏並沒有跟進解剖室,隻是呆呆地站在走廊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許久,他便拖著沉重的步子在一旁的簡易長椅上坐了下來。這裏的椅子隻有一種功效,就是提供給來此認領屍體的家屬穩定情緒時所使用的,因為在這條長長的見不到一絲陽光的走廊裏,哪怕就此停留五分鍾的時間,心中都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壓抑而無法站立,所以,有張椅子坐著,總比要癱軟在地板上好得多,也來得比較體麵。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畔突然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郭敏本能地睜開了雙眼,不由得一怔,顧瑜雙手插在兜裏,正歪著頭,認真地看著他。
“出,出什麼事了?”郭敏趕緊站了起來。
“沒什麼事,你不用太緊張,”顧瑜很同情眼前這個像隻落湯雞一樣狼狽不堪的小警察,她雙手始終都插在工作服外套口袋裏,沒有拿出來,隻是朝後麵努了努嘴,“進來吧,我們主任有話要問你。”說完,她便轉身朝解剖室走去,沒走幾步,卻突然注意到郭敏並沒有趕上來,不禁站在活動門邊苦笑,“你是不是怕死人?”
“不,不,我當然不怕。”回過神來的郭敏便趕緊追了上去。
推開門的時候,一股混合了人體排泄物和血液的怪異味道便撲麵而來。
章桐沒有抬頭,隻是冷冷地吩咐道:“給他找件合適的防護服,還有就是,給我站得離垃圾桶近一點。”
這一次雖然沒有像在上一個現場時那麼狼狽不堪,但是郭敏好歹忍住了,不過所站的位置還是遠離了不鏽鋼解剖台。
雖然一時之間看不清楚死者的臉,但是從牆上掛著的液晶屏幕裏,解剖台上所發生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清清楚楚的,包括死者的臉。
而這張臉,或許是因為同樣的麵無表情,也或者是因為郭敏已經在戶籍登記資料上看了無數遍,所以印象特別深刻,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難道真的是田桂芳?”他吃驚地伸手一指。
章桐聽了這話,不禁抬起頭,疑惑不解地看著郭敏:“這麼說在她生前,你就曾經見過她?”
郭敏搖搖頭,果斷地說道:“不,人家報警時,是我第一個到的現場。但是當我知道她的時候,她就已經被人帶走了。這個事情,自始至終隻是從來都沒有人重視過她的失蹤而已。”
“為什麼?”章桐輕輕放下了手中的無齒鑷子,抬頭不解地問,“為什麼會沒有人重視過她的失蹤?”
“理由很簡單,因為她是一個智力殘障的流浪女,所以她活著的時候,沒有人會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個字,而她失蹤了,也沒有人會真正在乎過她的消失。”或許是因為房間裏太冷,郭敏有些微微顫抖。
章桐心中一沉,她略加思索後便默不作聲地沿顱骨鋸線剪開硬腦膜與大腦鐮前端,將其向後牽位與蛛網膜分離:“小顧,記下,蛛網膜下腔有明顯出血。”
顧瑜按照吩咐在本子上記錄。
章桐接著伸出雙手,將兩側額葉向後上抬起,盡量靠近顱骨硬腦膜側剪斷嗅覺神經和視覺神經,然後將大腦逐漸向後拉,依次剪斷顱內動脈,腦垂體及兩側第三至第七對腦神經,又沿著枕骨外側緣向顳骨邊緣剪開小腦幕,剪斷三叉神經及其他各對腦神經。做完這一切後,接著用細刀盡量伸入椎管,切斷脊髓,放下刀,最後用左手托住大腦,右手協助將大小腦連同橋腦和延髓及其深部的脊髓一並取出。最後剝離腦垂體周圍組織,取出腦垂體。
這一切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一般幹脆利落,把一旁的郭敏看得目瞪口呆,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章桐對著燈光仔細查看取出的腦部組織。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後,她這才抬頭看向顧瑜:“幫我接通李曉偉醫生的電話。”
顧瑜點頭,拿過工作台上章桐的手機,劃開界麵,找到速撥鍵,上麵李曉偉的名字是第一個,便直接撥打了過去,然後按下了免提。
電話剛接通,章桐便語速飛快地說道:“可以確定這次凶手失手了,死者腦部蛛網膜下腔出血很嚴重,並且伴隨大腦白質和基底節部大片出血,多處孤立性血腫,排除病理性腦出血和外傷性腦出血,頭部照過CT,除了眼眶部位的外傷並無其他外傷的形成,所以,她的死因可以確定是經眶外傷性腦內出血。”
電話那頭一片沉寂,半天過後,李曉偉輕輕一聲歎息,聲音中充滿了無奈:“看來,對方是不死心啊!……我下午就回來,會馬上去局裏找你。”
章桐衝著顧瑜點點頭:“可以掛了。”
她接著對郭敏說道:“雖然這個案子目前來說已經不屬於你的職責範圍,但我還是要感謝你的執著,你回去後,希望能放下這個心理負擔,好好工作,加油!”
“謝謝!”郭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脫下防護服後,便神情落寞地轉身離開了解剖室。
顧瑜若有所思地看著郭敏的背影,半晌,這才低聲說道:“主任,我怎麼覺得這個小警察有點對自己的案子太投入了,這樣不太好。”
章桐聽了,遲疑片刻後啞聲說道:“說是這麼說,可是當初我剛入行的時候,也是經常放不下,畢竟我們幹這一行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神,你說對不對?不過呐,相信時間長了就好了。把案子與自己的生活好好切割開,不要太受影響,否則的話,這一行幹不長的,你明白嗎?”
顧瑜默默地點頭:“放心吧,我會的。”
4
李曉偉把車開進了安平市醫科大學江南分校園區內的停車場,鎖好車後,出示證件做了登記,接著便穿過熟悉的石拱門,徑直向右手邊的教授樓走去。
因為剛下了一場雨,地麵上濕漉漉的,道路兩旁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幾乎葉落殆盡,而教授樓旁斜坡上的那片火紅的楓樹林就顯得格外突出了。他不由得停下腳步,仰天深呼吸,那雨後清新的空氣和楓葉的清香讓他全然忘記了即將到來的冬天的蕭瑟。
“是小李吧?”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