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教授。”李曉偉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我正要去你家,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和你在電話中說過的。”
“我知道。”沈教授雖然滿頭白發,卻精神不錯,隻是當李曉偉提到電話中所說的那件事時,他臉上的笑容顯得有些僵硬,“走吧,去我辦公室,有些資料在我電腦裏存著呢。”
兩人便順著林蔭道走進了紅色磚瓦結構的教授樓,這棟樓是整個校園中年紀最大的一棟建築,建成後被修繕過無數次,李曉偉曾經聽說過校方想拆了重建,卻被教授樓中幾乎所有的老頭老太太們嚴辭拒絕,理由是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環境。如今想來,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念舊情懷’吧。
“聽說你現在做了心理醫生,對嗎?”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沈教授看似隨意地問道。
果然又一次提起了這檔子事,李曉偉頓時臉紅了,他支吾了半天。
“不,不,不,小李,你也不用太自責了,我從來都沒怪過你,雖然作為當年我最得意的門生之一,但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實現自己夢想的權利,所以呢,我很尊重你的選擇。”說這句話的時候,老頭一直背對著李曉偉。
“老師……”李曉偉感到鼻子有些發酸,他張了張嘴,想安慰老頭,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股油墨香味便撲麵而來,木質的地板踩上去的時候發出了輕微的吱嘎聲。一切都沒有變,就連牆角的那具人體教學模型還是照著老樣子斜靠著,頭上被戲劇般地戴上了一頂牛仔帽。李曉偉記得很清楚,這頂帽子是那一年沈教授去國外講學時,對方學生會送的臨別禮物,老頭視若珍寶,回國後自然也就送給了忠實陪伴自己多年的這具人體教學模型了。
時光仿佛倒流,李曉偉習慣性地走向了辦公桌邊那張油漆斑駁的櫸木椅子。見此情景,沈教授不由得會心一笑,便也在辦公桌邊坐了下來,伸手打開了桌上的電腦:“經眶腦白質切斷術對於我們神經外科手術界來說,曾經是一場噩夢。”
老人沙啞的嗓音微微顫抖著:“醫者仁心,很多事情雖然初衷都是好的,但是往往結果卻是差強人意。經眶腦白質切斷術是一種切除腦前額葉外皮連接組織的神經外科手術,最初起源於上世紀30年代,那時候是用來醫治一些精神類疾病的神經外科手術,可以說是精神外科手術的鼻祖,治療對象包括精神分裂症、臨床抑鬱症、躁鬱症和部分憂慮紊亂症等等,病人術後雖然變得溫順了,卻往往會就此患上精神幼稚病,表現在喪失語言功能和智力低下,嚴重的還會喪失個人自理能力。”
“老師,也就是說,這種手術治療好了病人可怕的一麵,卻往往會帶來更可怕且難以想象的後果,對嗎?”李曉偉問道。
“有所得必有所失,在醫療技術並不發達的那個年代,人們為了能夠更快地解決眼前的問題,所以就做出了很多種嚐試,雖然一開始的時候是有顯著成效的,就像這個手術,成本低,並且操作簡單,但是術後的恢複卻顯出了這個手術在設計上的很大不足。據我所知,它的後遺症還不止是精神幼稚病,還有別的……對了,小李,你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手術?”沈教授一邊在電腦上搜索著,一邊問道。
李曉偉也不隱瞞:“老師,情況是這樣的,我現在不隻是在第一醫院當心理醫生,同時作為警官學院的聘用講師,我還會經常幫助警方辦案……”
話還沒說完,老頭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他製止了李曉偉想幫助他的打算,顫抖著手從兜裏摸出了一個噴霧器,連噴幾下後,這才止住了咳嗽,這時候的老頭臉上卻儼然血色全無,變得有些灰白。他的視線從電腦屏幕上轉到了李曉偉的臉上,嘴裏喃喃道:“小李,說老實話,是不是出人命案子了?”
李曉偉心中一震,微微點頭:“是的,老師。”
“那能給我看看死者的狀況嗎?有腦部的屍檢照片最好,如果可以的話。”沈教授的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了一絲渴望。
李曉偉遲疑了一會兒,隨即掏出了手機:“好吧,老師,你稍等,我給章醫生打個電話,征求一下她的意見。”
“章醫生?”
麵對沈教授有些疑惑的目光,李曉偉竟然有些臉紅,他囁喏道:“是案件的主檢法醫師。”
老頭似乎有些領悟,便微微點頭。電話很快接通了,章桐並沒有拒絕李曉偉的要求,很快就給他發來了一張田桂芳屍檢時的高清腦部解剖相片。
沈教授看了後,沉吟半晌,似乎是在權衡著什麼,他伸手點開了電腦屏幕上的一個文件夾,名稱赫然就是——關於經眶腦白質切斷術的探討。
“老師,這……”李曉偉不明白老頭的意圖。
“這雖然是一個古老的精神外科手術,確實也存在著很多弊端,但是作為一位神經外科方麵的專家,我卻從未放棄過對它的研究,畢竟去其糟怕留其精華也是一件有功德的事,你說對不對?”老頭的目光中閃過一絲不安,“但是如今看來,我當年所打開的卻分明是一個潘多拉魔盒。”
“老師,你的意思是……”麵對著沈教授臉上所流露出的異樣神情,李曉偉突然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老頭長歎一聲:“這個手術雖然不人道,在國內也已經被禁止,但是當初我之所以這麼做,也是有我的苦衷的,因為經眶腦白質切斷術是目前唯一一種價格低廉,且術後病人性格溫順,完全喪失攻擊力的手術。小李,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能做到真正的完美無缺的,任何一個手術都有它不可避免,並且必須去麵對的後遺症。而且,你現在做了心理醫生,應該也知道有很大一部分病人,他們是沒有辦法被完全治療好的,他們的生存,必須要靠大量的藥物,而這些藥物中的多數是走不了保險的,也就是說病人的家屬不得不麵對無法承擔的高額醫藥費,最終的結果或許就是放棄治療,對他們和我們社會而言,這不亞於是一場滅頂之災。”
“而我重啟對這個手術的研究,就是想能夠找到一種盡可能減少後遺症,並且在術後能讓病人完全自理的一種途徑,也算是我懸壺濟世的一個心願吧。”沈教授抬頭看著李曉偉,神情落寞地說道,“當初在我所帶的學生中提起這個研究課題時,有一個學生非常感興趣……”
李曉偉心中一沉,但是他並沒有出言打斷老頭的話。
“他和你一樣,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也很有前途。”說到這兒,老頭有些猶豫,似乎在內心掙紮自己是否要把那個人的名字說出來,最終,他艱難地轉了個話題,“小李,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事情太巧了,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李曉偉點點頭:“老師,因為你在神經外科手術界是非常有名望的,而這個經眶腦白質切斷術相信也隻有老師你才能夠給我一個完整的並且是極具權威性的答案。在來找你之前,我也曾查過一些相關資料,知道這個手術的背後有一段黑曆史,但是個中內幕,我卻並不知道。”說到這兒,他想了想,見沈教授的目光中充滿了悲哀和自責,便輕聲安慰,“老師,你就放心吧,像你剛才所說,那個孩子或許真的隻是對這個手術感興趣而已,也不能就此說他就是犯罪嫌疑人,對不對?所以,老師,我覺得你不必有太多顧慮的。或許和他談談,還能找到一些新的線索呢。”
沈教授認真地看著自己曾經的愛徒,半晌,他移動鼠標,點擊最後查閱者一欄,接著點開使用者的編碼,隨即跳出了學生檔案,看著那張稚嫩的麵孔,李曉偉不禁感到有些詫異。
沈教授輕聲苦笑:“說來也怪,他和你一樣,最終也並沒有選擇成為一名神經外科醫生呢,看來我這個死老頭子也確實挺討人嫌的。”
說這個話的時候,李曉偉感覺到了麵前這位老人心中深深的絕望。
“老師,我最後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
“當然可以。”沈教授點點頭。
“為了以防萬一,老師,我想知道這個手術除了能讓術者在術後變得溫順這個後遺症之外,撇開手術失敗所帶來的死亡不說,還有沒有別的意外可能存在?”
一聽這話,沈教授立刻果斷地搖頭。
和沈教授告別後,李曉偉便獨自一人走出教授樓,徑直向學院外走去。一路上,天空中飄起了蒙蒙細雨。寂靜的校園裏,還能夠聽到偶爾的鳥鳴。
但是李曉偉此刻的心中卻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酸澀。他完全能夠理解自己恩師的心情,雖然並沒有直接證據表明就是那個年輕人幹的,可李曉偉記得很清楚,在看了那張相片後,沈教授的目光中就再也沒有了剛開始見到自己那一刻時的神采飛揚,相反,卻是充滿了深深的內疚。學過醫的人都知道,尤其是幹外科的,每個外科醫生的手法在外人眼中看似一樣,其實卻有著很大的區別,熟悉的人一眼就能分辨的出來,這個節骨眼上,老教授卻選擇了沉默。內心沉重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但是自己卻偏偏不忍心去戳破老人的謊言。隻能希望老教授能盡快想通了。
最後,站在校門口,李曉偉本能地轉身朝教授樓的方向看了一眼,無論多麼努力,片片楓葉間卻已然看不到那棟深紅色的磚瓦結構老建築了,他默默地一聲歎息,駕車離去。
站在窗口,沈教授陷入了沉思,他不是一個善於撒謊的人,或者說,但凡是做學術的,都不善於撒謊。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的那一番話是否最終還是讓李曉偉起了疑心,卻很清楚自己其實對於李曉偉放棄神經外科而去做了心理醫生的這件事,一點都不感到吃驚,這是個對生活中任何事物都觀察入微的年輕人,無論朝哪個方向的發展,他都將會有不小的成就,不像是自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自然也就無所謂對與錯了,必要時候,該放棄的還是要學會放棄的,哪怕是做人的原則。
想到這兒,他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沒有被輸入過手機的號碼,這個號碼已經被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所以,他並不需要去刻意保存。電話接通後,沈教授毫不猶豫地說道:“我看,警察已經盯上你了,你要小心了。”
5
這一次,沒有再麵對手機,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很快就讓自己融入進了這個混沌一般的空間中去了。因為與其說是麵對別人,還不如說是真實地去麵對自己,這樣的機會,對於他來說,是極少的。
又來了,這該死的記憶!
我夢到了父親,再一次的,但是當我醒來的時候卻怎麼也記不起他的臉。
不知怎的,我越來越想他了,因為記憶中的父親也曾經有過溫柔的時候,我忘不了他不經意時看著我的眼神,雖然隻是轉瞬即逝,但是卻足夠融化我心中所有的恐懼。
可是,這樣的溫柔,在母親的離去後,便在我的世界中蕩然無存。
如今,我總是莫名地揣測著,父親那最後一刻所張開的雙臂,說不定就是來擁抱我的,因為那時候的我,就站在樓下,仰起頭,看向空中。
他必定是看到我了,所以才會笑。
很奇怪,我一點都不感到害怕,隻是覺得父親笑得很詭異,卻也很釋然,不過,我也笑了。隻是我的笑聲,短暫的就像天邊的流星。
人,如果能有第二次機會,那該多好。可惜的是,我越來越記不清父親的臉了。不過這樣也沒關係。因為總有一天,我終歸會把自己活成他的樣子的。
久久的沉默,這一次,他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愛與恨,其實就是白天與黑夜的區別罷了,本質還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