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偉點點頭:“會的,因為他在用自己的行動證明著什麼,他知道自己從未被處理過,所以在你們係統裏沒有他的任何生物檢材記錄,他就能為所欲為。”說到這兒,他深吸了一口氣,“這麼說吧,他是一個典型的心理學上的‘鏡麵人’。”

1

安平市公安局五樓的案情分析室裏燈火通明,哪怕是大白天,都不得不如此,因為房間裏的光線實在是太暗了,以前還能夠做到勉強不開燈,但是當窗口臨街的那株大槐樹終於把樹冠努力地遮蓋住了房間裏唯一的室外光線來源時,大家就隻能選擇最終的妥協,因為公安局沒有權力去肆意砍伐公共區域的樹木,哪怕一塊樹皮都不行。

大家此刻的心情一如這房間裏陰鬱的光線。

安平市接連發生了兩起誘拐並殺害智力殘障人士的案子,並且最終是以一個如此詭異的方式來進行拋屍,這對案件的動機定性方麵所產生的影響後果是非常大的。參加會議的人很快便分成了明顯有意見分歧的兩派,卻無一例外最終都把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動機歸納為是伏擊者類型的連環殺人犯,因為這種連環殺人犯的特點是在其熟悉而又能控製的場所範圍內實施攻擊行為,侵害目標一般都是身邊的人或者被誘騙至其控製場所內的人,並且這種類型的連環殺手計劃性極強,行事縝密,經常在相同的地點藏匿或者銷毀被害者的屍體。

這些顯著特征,與山北鄉廢棄遊樂場中的木馬拋屍案中的幾處要點相對照起來,確實有很多相符合之處,尤其體現在作案對象和拋屍現場上。但是身處同一室的章桐卻總覺得有哪裏顯得不太對勁。所以,從會議開始後直至過半,她都沒有說話,隻是在靜靜聆聽,時不時地緊鎖雙眉。

副局長陳豪注意到了章桐臉上神情的異樣,便找了個機會說道:“章主任,作為本案的主檢法醫師,你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

章桐聽了,便點點頭:“我不否認大家的觀點,本案無論從作案手法還是作案對象,直至最終的拋屍現場來說,都能體現出凶手是同一個人。我所關注的卻是他為什麼要如此執著於一個古老的並且已經被明令禁止的上世紀的手術,並且我可以確信我們目前所見到的兩位死者,都隻不過是他的試驗對象而已。也就是說,他其實並不希望置人於死地,但是他顯然更著眼於對自己成果的驗證。所以,當出現自己不希望看到的結局時,我想他才會想到用在遊樂場拋屍的結局來做一點小小的彌補。”

“‘遊樂場拋屍’?”歐陽工程師小聲嘀咕道,“難道說之所以選擇遊樂場,那隻不過是因為死者都是智力殘障人士的原因而已?”

章桐無奈地說道:“兩位死者中的第一位,季慶寶,生理年齡40歲,心理年齡卻隻有6歲,而另一位死者田桂芳,雖然沒有詳細的病曆資料,但是根據最初接警時的那位警員所說,也是屬於幼稚型,對事物的是非對錯缺乏正常人的判斷能力。我想,凶手應該是知道這一切的,所以最終拋屍才會用這種遊樂場的自我安慰方式來畫上句號。”

“我以前經手過的一些發生在近親或者戀人夫妻之間的衝動型殺人案,現場所發現的屍體上,很大概率都會有一些彌補的行為,比方說在死者的身上蓋上一床被子,或者說把死者的屍體擺放得舒服一些,有一個案子中,甚至於還幫自己妻子擦幹淨了滿是血汙的臉,而這些,我想都體現出了凶手對死者的內心歉疚感。”

“至於說到那個手術,我在這裏有必要給大家詳細解釋一下。”說著,章桐從麵前的文件袋裏取出幾張放大了的相片,然後逐一順著橢圓形辦公桌傳遞過去。

“這是幾張在實施經眶腦白質切除術時的黑白相片,我是從網絡上下載下來的,這種手術現在在我們國內,甚至於整個世界上,都已經被明令禁止了。這種經眶腦白質切除術屬於精神外科手術史上的第一例手術,設計的最初目的就是想通過切除我們人類的額葉部分來對某些特殊的精神病症進行有效的控製和治療,打個比方說吧,就是做手術前,病人是一個極具攻擊性的躁狂症患者,但是做完手術後,病人就會變得非常溫順,可以說是性格大變,並且不會反彈,這在一定程度上對於病人家屬來說,無異於是一種徹底的解脫,所以,在這個前提之下,那些術後的後遺症,比如說自理能力下降之類,就可以完全忽視了。因為某些精神方麵的疾病,哪怕終身服藥,也還是無法徹底治愈的,更不用說這其中高昂的經濟代價了。所以這個手術在上個世紀的時候,還是得到過諾貝爾獎的。但是後來,這個手術之所以被廢除,不隻是因為有了更好的治療手段,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手術的後遺症實在是太大。”

說到這兒,章桐抬頭看了一眼對麵坐著的李曉偉,神情擔憂:“有專家曾經把這個手術比喻為是一把雙刃劍,病人在接受手術過後,表麵上看去是有很大改觀,但是內裏卻好像裝了個定時炸彈一般。根據1996年開始調查的數據看,34名接受過此類手術的嚴重強迫症患者,6年後,其中20名可以勉強進行基本的個人生活自理和一些簡單的維持生計的工作,但是剩下的14名中,卻出現了自殘乃至於自殺的嚴重抑鬱傾向,後來不得不進行藥物強製治療幹預。所以,我認為,犯罪嫌疑人如今重開這個手術,並且在不斷地試驗,我擔心的是,他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麼,而且在這之前,他還要做多少個試驗才能最終停手。”

童小川問道:“那這個手術到底什麼樣的,章主任能給我們簡單介紹一下嗎?”

章桐點點頭,拿出一塊白板,邊說邊在上麵簡單地繪出了大概的人體示意圖:“在這個手術中,需要的工具是一把類似於冰錐一樣的尖銳物體,還有就是一把榔頭,別的什麼都不需要。非常簡單。進行手術時,病人被施以電擊以代替藥物麻醉,這個,補充一下,在本案中的第一具屍體上,電擊所產生的灼傷雖然出現在死者胸口,看灼傷的痕跡可以得出所使用的電壓是很大的,而第二具屍體身上卻沒有發現電擊的痕跡,也就是說本案中第一具屍體身上的電擊行為可以推測為死者在經曆過手術後,突發意外狀況,導致心髒停跳,所以施行手術的人才會電極法來試圖讓心髒再次跳動,結果是失敗的,直接導致了第一位受害者季慶寶的死亡。”

“是不是可以說凶手的目的並不是想置他們於死地?”陳豪問。

“目前來看,結合第二具屍體的死亡原因判斷,確實都是手術所引起的意外,並不是凶手刻意為之的結果。”章桐答道,她從公文包中取出了兩張報告紙,讓大家傳閱。

“我接著結合本案再詳細闡述一下,這是我剛拿到的第一具和第二具屍體的毒化物檢驗結果,發現了血液中有琥珀酰膽堿的人體轉化殘留物,這是一種被普遍用於臨床神經外科手術的肌肉鬆弛劑,配合麻醉劑使用效果是非常好的,副作用也很小,並且很容易讓病人產生昏迷,這就很好地替代了最初的電擊至暈。從而,在此前提下,將錐子經由眼球上部從眼眶中鑿入腦內,破壞掉相應的神經,總之,整個手術過程是非常迅速的,哪怕沒有專門的手術室都可以進行。所以在上世紀的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時候,這個手術在全世界非常流行,因為那時候的精神病患者根本就沒有辦法進行有效的藥物治療。而術後效果的評價也沒有客觀並且可信的標準。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從人道的角度出發,所以才會被禁止。”

聽到這話,李曉偉神情凝重地說道:“我補充一下章醫生的論述,關於這個手術,還有一個更可怕的後遺症,那就是不管成功與否,隻要人還活著,術者都將會永久性喪失以往的記憶,並且永遠都沒有被恢複的可能。所以說,這對術者的餘生來講,也是非常殘酷的。”

痕跡工程師歐陽力不解地問:“兩位,那難道說我們要抓捕的,竟然是一個急於用廉價手術來讓人得到解脫的‘善良醫生’?”

章桐搖搖頭:“歐陽,我現在雖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可以確定地告訴你,這個人絕對不是一個醫生,因為醫者仁心,哪怕是我們做法醫的,前提條件之一也必須是尊重每一個活著的生命,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兩條人命死於自己之手,雖然是無心過失,但是也不能把手術的風險轉嫁給這些無辜者,你說是不是?”

“那他手術成功了沒?”歐陽力緊接著問道。

章桐無奈地搖搖頭:“從屍體上的痕跡來看,他太心急了。”

一旁的副局長陳豪聽了,神情嚴肅:“手術還沒完全成功的話,這麼看來,下一個對象很有可能還是智力殘障人士,需要通知各個下屬派出所,立刻對轄區內所有的類似人員進行摸排走訪摸底,並且及時進行提醒,盡量趕在下一起案件發生之前盡快製止它,從而盡大可能減少人員傷害事件的重演。”

會議結束後,童小川回到辦公室,下屬偵查員李海便從自己的桌子旁探頭,招呼道:“童隊,案發現場附近的監控終於有結果了。”

一聽這話,童小川不由得麵露喜色,他緊走幾步上前,順著海子的手指看去,卻是一愣,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消失了:“等等,你再倒過去。”

海子照做了幾遍,雖然監控中仍然無法看清楚對方臉部的具體長相,但是背影和動作卻是清晰可辨的。童小川的目光因此而變得異常冰冷,果斷地伸手一指:“把這張圖截屏,馬上發給我。”

監控視頻的畫麵是黑白的,一角所標注的時間是淩晨一點三十二分,畫麵中一輛行駛的摩托車正在穿越離廢棄遊樂場最近的那個十字路口,雖然看不清騎手的臉,但是從抓拍畫麵上,童小川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警用摩托。這種摩托車區別於地方上的其他類型摩托車或者電動車,無論是車身體積還是排放量都非常大,尤其是車後座裝有一個警燈。而安平市中配置這種摩托車的,除了交警之外,就是供給各個派出所警務站巡邏時使用。

童小川無法解釋的是此刻自己的腦海中,為何總是出現那個前天特地上門前來質疑自己的小警察的身影。

是的,在他的手裏,就抱著一個警用摩托頭盔!

“難道是他?”童小川心中一沉。

安平市公安局網安大隊辦公室裏,副隊長兼高級工程師鄭文龍看著自己麵前的電腦屏幕,心中充滿了憂慮。他的本能告訴自己必須小心謹慎,因為每一次的追蹤行動都是充滿著未知的風險的。雖然說很想再次進入那個可怕的暗網,但是自己卻不能保證每次的進出都能平安無事,萬一被人盯上自己的話,案子破不了不說,自己的電腦就會瞬間變成黑客行話中所說的‘肉雞’,甚至因此而起很有可能連累整個局裏的網絡,那樣的結局將是無法想象的一場災難。

可是,難道自己就這麼放任不管?鄭文龍輕輕閉上了雙眼。不知道何時那首可怕的曲子又會在網絡的任何一個角落中響起,那麼,當年李智明殺妻案的悲劇就將會在別人的身上被再次重演,凶手巧妙地利用了網絡的無形來偽裝和保護自己。即使被抓,如果沒有直接的證據,也很難在法律上把他嚴懲。想到這兒,鄭文龍的心中不免感到一絲絕望和憤怒。

還有,‘潛行者’到底是誰?

鄭文龍猛地睜開雙眼,呼吸也變得急促了起來,他突然想起‘潛行者’最後發給自己的那一份加密郵件。鄭文龍知道,但凡是‘碼農’,尤其是高手級別,幾乎都會有一個炫耀心理,不論是出自於本能,或者說還是故意而為之,他們會在暗碼中加入自己的特殊簽名來標榜自己的成績,那麼,如果自己找到這個簽名的話,也就能夠幫自己找到這位‘潛行者’。

鄭文龍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

此刻,隔著玻璃窗,站在走廊裏的偵查員海子有些擔憂地對身邊站著的張一凡說道:“張哥,聽網安的兄弟們說,大龍這些天一個人坐著的時候就總是這麼神神叨叨的,叫他,他也聽不到,你說他的腦子不會出什麼問題吧?”

張一凡瞥了他一眼,小聲嘀咕:“不懂了吧?大龍本來就不是一個普通人,相信我,不然的話,陳局是絕對不會對他那麼言聽計從、服服帖帖的。”

海子尷尬地咧嘴一笑,兩人並肩離開了走廊。

2

快下班的時候,天空中一陣驚雷閃過,轉眼之間大雨便傾盆而下。

正好經過一樓大廳,章桐抬頭看了看大樓外灰蒙蒙的天空,便沮喪地歎了口氣。自己早上出門的時候走得匆忙沒帶傘,也怨不得誰。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了李曉偉的聲音:“嗨,真巧,章醫生,等下一起走吧。”

聲音顯得很輕鬆,她沒有拒絕。

直到車開上環城高架,李曉偉這才充滿歉意地看了一眼章桐:“我想請你陪我去見一個人。”

章桐有些意外:“現在?你要去見誰?”

“郭敏。”李曉偉打開雨刷器,看著雨水順著搖晃的刷頭在車前窗玻璃上留下了一道道扭曲的痕跡,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憂慮,“我想和他好好談談,或者說,我隻想近距離看一看,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章桐聽了,不由得心中一動:“他幹了什麼?以至於你費盡心機要拉上我一起去。”

“他是個警察,二級警員,今年年初才正式參加工作。”說到這兒,李曉偉略微遲疑了一下,“提到另一個角色,你可能會感到意外,他是我的師弟。”

“我前天下午見過他,他來局裏找我了,為了第二具屍體的事。但是,”章桐更糊塗了:“說到這個人,他真是你的‘師弟’?同一個醫科大學的?”

“是的,我的導師沈教授的學生。我後來查了,那段時間因為學院本科部缺人,沈教授就暫時代了一個學期的課,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接觸的郭敏。老教授非常喜歡他,說他很有靈氣。而沈教授是業內神經外科手術方麵的專家,他當然也知道這個臭名昭著的經眶腦白質切除術。那天,在學院中他的辦公室,他告訴我說他之所以研究這個手術,就是想能找到一種避免後遺症的方法,徹底改善這個手術的本質,讓它造福於人。但是後來,老教授不得不放棄了,因為一方麵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了,畢竟自己上了年紀,而另一方麵,是因為從心底裏,他感覺不到希望,但是老教授卻很高興自己的這個半路學生非常感興趣,所以,他給了他聯網查看自己筆記檔案的電腦權限。”李曉偉緩緩說道。

“原來如此,”章桐不由得一聲低呼,“我記得他那天來了我的辦公室,就覺得他的神態有些不太對勁,因為第一次看我們進行屍檢的,都不會那麼鎮定,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李曉偉沒有說話。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漸漸地路麵被一層雨霧所籠罩,前麵的路牌顯示已經過了柏莊路口,很快,就來到了新吳區惠風路派出所門口,停下車,李曉偉略加思索後,果斷地說道:“等下還是你主導問題吧,我見縫插針就行,畢竟他見過你,心理上對我就不太容易設防,容易說真話。哪怕不說,表情和肢體語言上也會流露出來。”

章桐點點頭:“沒問題。”李曉偉的心裏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暖流。

在來之前,李曉偉就已經打過電話確認,所以此時的值班大廳裏空蕩蕩的,郭敏一個人坐在值班台旁,看到有人走了進來,便站起身:“你們來了?請坐吧。”

坐下後,章桐開口就問道:“你是學醫的?醫學生畢業不容易,尤其是那麼出名的學校,為什麼你偏偏要來當警察?”

郭敏一愣,或許是沒有料到章桐會直截了當地問這個問題,片刻遲疑後,便雙手一攤,苦笑道:“章主任,這一點都不奇怪,我是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你也知道五年學醫畢業後,還要實習和當住院醫師,薪水微薄不說,很長一段時間裏也照顧不了自己的家人,所以呢,對不起,我做不到,我就隻能改行了,參加了當年的招警考試,很快就上崗,說起來還算是比較幸運吧,相比起在安平這個小地方當醫生來說,基層警察的值班補貼還是挺可觀的了。”

一旁的李曉偉卻並沒有說話,他也沒有出言戳破郭敏所精心編造的故事。相反,隻是雙手抱著肩膀,認真地看著對方的雙眼,靜靜聆聽。

“對了,章主任,你們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我想,肯定不會是為了那兩起案子來的吧?”郭敏問,“還有,這位是……”

李曉偉微微一笑:“我姓李,章醫生的同學。”

章桐感到有些意外,卻見李曉偉繼續說道:“現在基層的工作一定很辛苦吧?”

“那是當然,畢竟是基層民警,很多事都是要處理的,工作起來非常瑣碎。”郭敏的臉上露出了專注的神情,“但是這麼做卻是很值得的。”

“為什麼,單純隻是為了錢嗎?”李曉偉看似很隨意地繼續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