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也有一些是對這個職業的崇敬吧,章主任當初應該和我是一樣的出發點呢。要知道現在基層當法醫的女的可真的是鳳毛麟角的。”郭敏臉上露出了誠懇的笑容。
章桐雙眉輕輕上揚。果斷地阻止:“我和你不一樣。”
一時尷尬,房間裏的氣氛變得有些緊張。章桐接著說道:“你既然是學醫的,並且還是神經外科,就這麼放棄的話,還是挺可惜的。”
“都過去了,不想那麼多了。”
郭敏的明顯是在回避,李曉偉突然從風衣胸口的袋子裏摸出了一張被仔細折疊的打印紙,也不打開,就放在桌麵上,然後推到郭敏麵前,一個字都沒說,而臉上,卻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容。
郭敏不解地打開這張A4版麵的打印紙,很快便認出了這是電腦的截屏打印稿,上麵的相片正是自己,而時間是兩年前:“這……”
“這是你的一次電腦訪問記錄截屏,還有印象嗎?”李曉偉目光專注地看著他,輕聲問道,“沈教授親自給了你這個聯網訪問的權限。”
郭敏並沒有否認,隻是茫然地點點頭:“你去過沈教授那裏了?”
李曉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你再看看上麵所訪問的文件資料名稱,別急,慢慢看,畢竟過去這麼久了,有些事情還是需要時間回憶的。”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始終都停留在郭敏的臉上。
郭敏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最終卻隻是搖搖頭,同時把紙疊好後還給了李曉偉:“對不起,我幫不上你,因為我已經不記得有這次訪問了,離開學校後,我徹底忘了這些事了。再說了,即使我真的看了,那也代表不了什麼,你們說是不是?”
章桐剛要開口追問,卻被李曉偉攔住了,他衝著郭敏微微一笑:“郭警官,謝謝你的耐心解答,打擾了。”說著,他便站起身,和章桐一前一後走出了值班大廳。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已經是夜幕降臨,郭敏這才伸手關了麵前的電腦,然後站起身,回到後麵的值班辦公室。辦公室房間很小,就兩張桌子,麵對麵放著。郭敏在自己的桌前坐了下來,他掏出手機,劃開鎖屏,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自己和姐姐郭亞茹的相片。記得照這張相片的時候,正好是自己去醫科大學報到的那一天,姐姐送自己到學校,走的時候,兩人便在校門口留下了這張合影。如今算來,這張特殊的相片已經在他的手機裏被存放了整整六年的時間,中間換過一次手機,郭敏都舍不得把這張相片丟掉,畢竟,相片中的快樂記憶已經再也無法重現了。
姐姐是個性格倔強的人,就像父親。母親死的早,父親從不管家裏的事,從懂事起,自己所有的一切也就順理成章地指望著姐姐,或許是平日裏依賴慣了,也或許是自己太粗心,直到出了那件可怕的事情……郭敏常常後悔不已,如果自己當初能夠及時留意到姐姐身上的細微變化的時候,或許,還能來得及做出點什麼來補救。可是如今想來,‘或許’永遠都隻能是‘或許’,現實也冰冷得讓人感覺幾乎窒息。
“小郭,還不回家麼?”老所長推門進來問道,外麵的雨下得很大,盡管穿了雨衣,帽簷還是被打濕了。
“我今晚路麵巡邏,所長。”郭敏站起身,順手拿過桌上的警用頭盔。
“小夥子,幹工作別太拚命了,要多注意休息。”老所長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
郭敏扭過了頭,嗯了一聲,他不敢看老所長的眼睛。
3
安平市公安局網安大隊辦公室裏,童小川神情嚴肅地看著鄭文龍麵前不斷跳動的電腦屏幕畫麵,半天都沒有說話。
“童隊……”出於直覺,鄭文龍從童小川的沉默中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這個程序可靠麼?比中的概率高不高?”童小川緊鎖雙眉,沉聲問道。
“這個你不用擔心。”鄭文龍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省裏去年專門出麵搞的大數據庫,準確率是非常高的,當初錄入數據的時候,那幫小子嚴格把全省每輛車的顏色形態特征用高清相機拍攝下來的,毫不誇張地說就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會放過,現在交警那邊自從開始使用這個大數據庫後,肇事逃逸的破案率幾乎達到了百分之百。”
“哦,是嗎?”童小川突然有些弄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為什麼會變得異常複雜了起來,畢竟畫麵上正在比對的是一輛警用摩托車,因為夜晚光線不好的緣故,所以盡管路麵用的是高清鏡頭,卻沒有能夠看清楚對方騎手的長相,就連車牌號都無法抓拍到。而最初當童小川向鄭文龍提出說要比對一輛車,並且補充說有可能是一輛警用摩托車時,鄭文龍足足五分鍾沒有開口說話。
而這卻已經是目前為止唯一的線索了。
不過還好鄭文龍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童小川才暗暗鬆了口氣。數據庫的比對是需要時間的,耳畔充斥著電腦主機運行時所特有的嗡嗡聲,所過去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於童小川來說,都顯得有些度日如年。
終於,電腦屏幕上終於停止了跳動,畫麵定格在了一輛警用摩托上。而右邊的記錄一欄裏顯示,這輛車確實被登記在新吳區惠風路派出所的名下。
“童隊,警用車輛的使用都是有相關記錄的,”鄭文龍啞聲說道,“一查記錄就知道結果了。”
童小川輕輕拍了拍鄭文龍的肩膀:“謝謝,兄弟。”很快,匆匆的腳步聲便走出門外,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有些事情不用說的太明白,因為大家心裏最終都會很清楚。
李曉偉把車停在了小區門口的玉蘭樹下,拉上手刹,熄火,瞬間,車裏變顯得異常安靜。
“他撒謊了,對嗎?”章桐喃喃地問道。
“是的。”李曉偉答道,“人會說謊,但是肢體語言卻不會。”
“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章桐抬頭看著李曉偉,目光中閃過一絲不安,“難道他就不知道這個手術可怕的後遺症?”
李曉偉默默點點頭:“他當然知道。”腦海中閃過沈教授自責的麵容,他不由得輕輕一聲歎息,“我想,他應該有著無法告訴我們的秘密吧。但是我覺得他不可能殺人。”
“為什麼?”章桐不解地問。
“我雖然不知道他的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才會導致他最終心甘情願地放棄了自己所追求的夢想,而選擇了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旋轉木馬的案子,絕對不是他做的。很抱歉,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具體的理由,因為這還隻是出於我的個人直覺,畢竟我和他的接觸僅僅隻有今天這一次。但是在和他的交談過程中,我卻感覺到他是一個‘服從型’的人。這種‘服從’絕對不是字麵上的‘服從’那麼單純。打個比方來說吧,擁有這種性格的人,往往會在生活中不惜做出巨大的犧牲,而在他看來,這種‘犧牲’是屬於自己的義務,是他必須去完成的,他沒有別的選擇,哪怕為此而放棄自我。”李曉偉扭頭認真地看著章桐,“總之,這是一個極富有正義感的人,他絕對不會為了一個手術和一己私利而做出任何草菅人命的事來。”
“他今天來我辦公室是有他的個人原因的。”章桐說道,“他告訴我說,自己當班的時候曾經接到過一起失蹤人員報告,因為失蹤對象是一位殘障人士,他就有些擔心是第一起旋轉木馬案件的再次重演,為此,他曾經找過刑警隊,希望他們能重視這個失蹤報告。”
李曉偉恍然大悟:“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普通的失蹤案,尤其是殘障人士的走失,一般不會上報到重案組的。”
“是的,所以童小川顯然並沒有重視這條線索,後來,遊樂場再次發現屍體。他得到消息後,就趕來警局找到我,要求驗證下死者是否就是那位失蹤的女性,很不幸,最終確定正是死者田桂芳。”說到這兒,章桐不由得歎了口氣,“失蹤案最初寶貴的那一段時間被浪費了,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嚴重判斷失誤。”
“這,這個,我想這也不能都怪你們,對不對?你也不要太自責了。”李曉偉結結巴巴地安慰道,“你們畢竟也是照章辦事,沒有做錯什麼。警察也是人,不可能神通廣大、未卜先知……”
章桐沒有回答,她沉吟半晌,接著拉開車門,鑽出車後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小區。
看著章桐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小路盡頭,李曉偉不禁陷入了沉思,他忘不了郭敏緊咬嘴唇時那短短一瞬間飛快滑過嘴角的凝重神情。
那麼,在這個年輕警察的身上到底背負著一個什麼樣的沉重秘密呢?
4
人總是要有獨自麵對自己內心層麵的機會,尤其是這段時間以來,他愈發渴望著宣泄內心的寂寞,尤其是此刻,他疲憊不堪地回到車裏,渾身大汗淋漓,在鎖好車門的刹那,他想到的卻不是馬上開車,隻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機,摁下錄音鍵。在那一刻,沙啞的嗓音瞬間灌滿了整個車廂。
無論何時何地,他都需要一個聽眾,而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來了。
麵對著你哀求的目光……
我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你,我不會讓你死去,至少是現在。我太熟悉你此刻身上的所有變化了。
我知道人死的時候,呼吸將會變得更加困難,變成間歇性的,就像你現在所感覺到的那樣,死亡始終都在離你兩三分鍾的距離之外徘徊。
對了,你或許還能聞到它的氣味——那是肮髒的腥臭味,卻又伴隨著一絲讓人著迷的暈眩。
事實上,沒有人會真正喜歡上這種味道的,相信我。因為這將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所聞到的最後的味道。
但凡是知道自己必定將要死去的人,都會哀求上蒼讓那一刻趕緊來臨,這樣,自己也好盡快得到解脫。
就像此刻的你。
但是我不會讓你死去的,至少是現在,不管你相信還是不相信,因為我打心眼兒裏,真的嫉妒你。
是的,我要讓你繼續活下去,背負著隻屬於幸存者的罪惡感,活下去。
像我一樣。
(半小時前)
雨停了,夜色中寧靜的安平市街頭,閃爍的霓虹燈把城市的另一麵靜靜地倒映在穿城而過的運河河麵上。
因為不是雨季,所以沿河的城市泄洪洞口都是裸露在水麵上的,由於位置處在堤岸下麵,白天的話也很少有人經過時會注意到這個角度,夜晚就不用說了,就連路燈光也是朝著另一個方向。
虛弱地趴在泄洪洞邊上,就像一隻被瘋狂扯碎的破布娃娃,與其說是自己醒過來的,還不如說是他把她用力晃醒了,伸手不見五指,所以她連他到底長什麼樣都不清楚,但是渾身上下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卻會讓她牢牢地記住一輩子。
他粗暴地抓起她的右手,然後把一個手機塞進了她的手裏,甚至還用力地握緊了一下,疼得她叫出了聲。
黑暗中,借著手機屏幕所散發出的微弱光芒,她辨別出那是她自己的手機,粉紅色的手機殼,上麵的櫻花吊墜完好如初。就好像剛才那一幕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般。
劫色完了應該就要劫財了吧,意識到這一點後,她便絕望地垂下了頭,因為害怕而輕輕啜泣了起來。早就知道自己錢包中那兩張二十塊紙幣是完全無法填補對方的貪欲的,可是,為什麼自己就會這麼倒黴?亦或者說,眼前這一切隻不過是一場噩夢而已?
腦子裏一片混亂,渾身上下卻又疼得要命,她緊緊地抓著手機,一時之間便陷入了迷茫之中。
“打電話,快!”對方壓低了嗓門,聲音惡狠狠地。
她不由得一陣哆嗦,手機終於從手掌心中滑脫了,落在水泥管道裏,發出了清脆的啪嗒聲。
本以為會因此又招來一陣拳打腳踢,誰知,對方卻隻是無聲地抓起手機,又一次用力地抓住她的胳膊:“打電話,打110報警!”
她呆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囁喏道:“你,你說什麼……”
“報警,就說你被人性侵了,至於地點嘛,就說是運河邊的涵洞裏,靠近金龍橋的地方。”對方丟下這句話後,便慢悠悠地穿好衣服,然後縱身跳下涵洞口,頭也不回地說道,“我最後警告你,再不打電話,等到天亮的時候,他們就要給你收屍了,明白嗎?”
惡魔般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心中猛地一沉,恐懼感瞬間爬滿了全身,她咬著牙爬起身,從俯臥的姿勢轉為靠著冰涼的水泥洞壁,強烈的求生欲望逼得她不得不顫抖著右手打開了手機屏幕,身體上的劇痛讓她幾乎哭出聲,終於,她摁下了110三個數字。
電話很快就被接通了。
“你好,安平110,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助你?”
“救命……請救救我……”屈辱的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滾落了下來。
是的,噩夢終於結束了。
與此同時,安平市城北的街麵上靜悄悄的,路燈昏黃的燈光投射在柏油馬路上,遠遠看去,昏黃的燈光在夜霧中若隱若現。
一小時的街麵巡邏很快就結束了,平安無事。
緊握車把,刹車,摘下頭盔,漆黑的夜色中,郭敏本能地環顧四周,這才發覺自己竟然又一次來到了第九人民醫院的門外。
他的心頓時被緊緊攥成了一團,這個地方讓郭敏感覺窒息,但是卻又不斷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因為,在過去的整整四年時間中,他來過這裏的次數都已經記不清了。
現在是淩晨一點二十七分,他幹脆把摩托車直接駛入了醫院大門,在住院部前停了下來。下車後,便徑直走進了住院部值班室。
本就沒有人會去攔阻一位身穿製服的巡邏警察,更何況值班住院醫師孫強認識郭敏,因為每一次他總是會在半夜時分出現,也總是看了一眼就走,從不會多說什麼。
長長的走廊寂靜無聲,就連兩人一前一後行走時的腳步聲也變得小心翼翼,盡管病房中的病人因為服用了藥物的緣故,本就睡得十分沉,但是郭敏似乎並不想讓房間裏的人知道自己來過一樣。
隔著緊鎖的病房門,透過玻璃窗,郭敏終於看到了姐姐郭亞茹。冰涼的月光從窗口照射在床上,此刻,她正蜷曲著身子,像極了一個在睡夢中的孩子。
他點點頭,轉身便順著原路返回到住院部值班室門口,正要走,孫強下意識地小聲說道:“你姐姐……”
郭敏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她怎麼了?”
“她恢複得很好。”孫強遲疑地說道,“還有就是……”
郭敏無聲地苦笑:“孫醫師,你放心吧,醫藥費用我不會拖欠的,我隻有一個要求,治好我姐姐,看住她,不要讓她再繼續傷害自己。我工作忙,請多理解。”說完這句話後,他便走出了住院部,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看著郭敏腳步沉重的背影,值班醫師孫強不由得一聲長歎:“我盡力而為吧。”
章桐到家已經過了淩晨三點,穿過黑暗的房子,看見屋外對麵大樓裏還有晚睡的人亮著昏暗的燈光,她的心情舒緩了許多。她把提包、外套和鞋子都放在了走廊裏的長凳上,然後在廚房裏稍作停留,順便幫丹尼打開了一個狗罐頭,接著自己便喝了杯水,同時看了眼手機。
從李曉偉的車上下來後,她本想早點回家,但是在拐進樓棟口的時候,卻接了個電話,是安平市急診中心自己認識的一個年輕急診醫師秦剛打來的,她聽得出電話那頭的年輕醫師已經在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了,可是講話的聲音卻依然微微顫抖,甚至還有些語無倫次,而這種情況發生在‘久經沙場’的急診醫師身上,是極不尋常的。章桐無法拒絕,便回頭重新打了一輛出租車,按照電話中的指點,直接就去了市第一人民醫院,之所以去那裏,是因為第一醫院的急救設備是全市最好的。
不出所料,又是一起惡性傷害案。被性侵的女孩就像一具破布娃娃一般被丟棄在了沿河的涵洞裏,苟延殘喘等待著救援。
“我從沒見過這麼嚴重的傷勢。”站在ICU病房門口,身上沾滿血汙的急診醫師秦剛壓低嗓門,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絲恐懼,語無倫次卻充滿了哀求,“一個腦子正常的人是絕對做不出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的。所以,我就想到或許這,這個人不是第一次幹,章醫生,我,我不知道,章醫生,你們警察,你們警察必須立刻阻止他,太可怕了,簡直就是惡魔……”
隔著玻璃窗,章桐緊鎖雙眉,她緩緩脫下了身上的無菌手術服,神情凝重地對急診醫師秦剛說道:“秦醫生,你不用懷疑自己的判斷,這確實不是第一次。放心吧,這個案子我接了,我會通知重案組過來的,到時候你配合一下工作。我們一定會抓住這個混蛋,不讓他再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