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剛點點頭,似乎有些如釋重負,卻又難以掩飾眉宇間的擔憂,他沙啞著嗓音說道:“謝謝你,章醫生,這麼晚還讓你跑一趟。”
章桐笑了:“都是為了病人和工作,再說了,我們也已經習慣了。”
回到家,想著還有不到四個小時的時間又要去工作了,章桐瞬間便沒了睡意,如水的月光灑滿了整個房間,看著心滿意足的丹尼伸著懶腰重新又爬回了狗窩,她不由得靠在了身後的椅背上,盤起雙膝,陷入了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露出了一絲魚肚白,章桐瞥了眼桌上的手機,時間差不多了,她便抓過手機,撥通了李曉偉的電話,脫口而出道:
“阿偉,我需要你的幫助……”
這可是第一次章桐這麼叫自己的名字,李曉偉頓時睡意全無。
5
一切突發事情的開始似乎都會有一個難以解釋的征兆,郭敏嚐試了很多次,都沒有辦法把腰間的警用製式腰帶順利解下來,應該是哪裏被扣住了吧,他略略感覺到了一絲不安。老所長每天都來得很早,今天也不例外,所以,當他在派出所大院的車棚裏看見亂了方寸的郭敏時,便上前伸手幫了他一把。
“小夥子,別太心急,這種腰帶都有一個暗扣的,一旦掛上了,就很難自己打開。”老所長笑眯眯地說道,“我就在這上麵吃過很多次苦頭呢。”
果真,暗扣解開,腰帶就應聲而落。郭敏尷尬地笑了笑,正要開口說話,大院入口處走進了兩個人。
“請問,哪位是郭敏郭警官?”來人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證,“我們是市局刑偵二隊的,我叫張一凡,這是我同事李海,請你現在跟我們去一趟局裏配合下工作。”
老所長聽了,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郭敏卻似乎早有預料,他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衝著老所長點點頭,平靜地說道:“所長,我去去就回,值班巡查記錄本請幫我填一下。”
說著,三個人便一前一後離開了惠風路派出所。老所長手中拿著腰帶,緊走幾步來到大門外,看著遠去的警車,心緒複雜。
“所長。”教導員的自行車在老所長的身後停下,“出什麼事了?”
“他們帶走了小郭。”老所長心事重重地說道。
“他們?”教導員不解地問道。
老所長抬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搭檔,沉聲說道:“局裏刑偵二隊的人,說是要配合工作。”
“這,這不符合程序啊。”教導員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安。以往也有被要求去局裏協助調查案件的經曆,但那通常都隻是提前來一個電話,然後自己過去就可以了,眼前這一幕,卻讓人感覺很是別扭。
“小郭不會有什麼事吧?”
老所長果斷地搖搖頭:“他不會有事的,我比誰都了解這個孩子。”
安平市公安局法醫辦公室,章桐手上拿著兩張腦血管造影X光片,踮起腳尖打開燈箱,然後逐一把它們夾了上去,接著,便對一旁站著的李曉偉說道:“這是我今天找你的第一件事,注意看這兩張X光片,你看出其中的差異了沒有?”
李曉偉剛想搖頭,隨即卻又恍然大悟,伸手指了指右邊的那張:“這一張,明顯比那張,手法要嫻熟許多。雖然損壞了很多腦血管,導致大麵積出血的陰影,但是它的路徑,至少是摸索對了。”
“是的,”章桐的目光中充滿了憂慮,“你也知道這是兩張旋轉木馬拋屍案死者的X光片,對吧?”
李曉偉點頭:“對,看被切除的腦白質陰影部分就知道,我想,他是在摸索做這種手術的手法。”
“我擔心他真的不會就此罷手。”章桐輕輕歎了口氣,轉身看著李曉偉,說道,“但是我沒辦法阻止他,這才是最讓我感到窩心的事。”
李曉偉沒有說話,他在等她繼續說下去,因為他還從沒有看到過章桐此刻臉上的神情。
果不其然,章桐的口氣變了,她有些舉棋不定,聲音中充滿了猶豫:“可是,我還有個想法……”
李曉偉雙眉一挑:“那就說來聽聽。”
“我們既然已經知道這個手術的真正用途所在,那麼,在現今發達的醫療技術手段下,還有繼續研究這個手術的必要性麼?甚至於不惜用活人來做實驗?”章桐不解地問道。
李曉偉雙手抱著肩膀,沉吟片刻後,說道:“是的,這個已經被淘汰的手術放在現在,確實顯得有些多餘,而且手術後遺症一大堆,所以再次研究,確實是有些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雖然說沈教授再三表示是因為想另辟蹊徑,降低治療成本,但是在我看來,這個理由確實顯得有些牽強。除非……”
“除非什麼?”章桐頓時警覺了起來。
李曉偉神色凝重地說道:“我記得沈教授最後說過一句,這個手術有個後遺症,就是一旦手術成功,患者以往的記憶就會徹底喪失,並且再也沒有了被恢複的可能。”
“說下去。”這時候的章桐似乎想起了什麼,轉頭繼續看著那兩張X光片,因為她的身材有些矮小,燈箱又做得比較高,所以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不得不高高地昂起了頭顱。
“你也知道的,我們人的記憶共分為三種——短時記憶,聯想記憶和感覺記憶,有時候看上去我們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遺忘某些人或者事物,但是實際上它們隻不過是被我們的大腦給轉移到了深層腦細胞而已,隻要時機恰當,它就會被喚醒,手段多種多樣。”李曉偉伸手指了指右邊那張腦血管造影X光片,“但是這種手術卻能徹底破壞負責記憶的腦細胞,也就是說,人為地造成一個記憶斷層,徹底遺忘過去,並且是不可逆的。”
“這樣的話,對人腦的損傷是非常大的。”章桐喃喃地說道,目光卻始終都沒有離開過那兩張燈箱上的X光片,“不過,我總覺得他這麼做的話,拋開法律層麵不講,真的有點愚蠢。”
“確實無法理解他的動機。”李曉偉道。
就在這時,顧瑜推門進來,懷裏抱著剛打印好的屍檢報告,她應該是聽到了剛才屋裏兩人的對話,於是,前腳剛進門,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看啊,主任,這個家夥應該是想在這種早就被淘汰的手術中尋找一種能永遠毀掉別人記憶的方式,不然的話,你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孜孜不倦呢?”
“這……這不惜把術者變成一個幼稚園的孩子?代價未免也太大了吧?”李曉偉斷然搖頭,“不可能,除非這人瘋了。”
“不,他沒瘋!”章桐冷冷地說道,“小顧說得對。他在試圖破壞大腦的顳葉海馬回,而顳葉海馬回一旦被破壞,就會發生不可逆的記憶障礙,我想術者會因此而徹底忘記以前的一切,並且導致聽覺和嗅覺的喪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斷出現的夢幻覺。這樣一來的話,就真的徹底的瘋了。”
顧瑜聽了,卻呆住了:“媽呀,如果我攤上這樣的結果,那還真的是不如死了算了。”
一旁的李曉偉聽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章桐,故作輕鬆地說道:“那第二個呢,你說過今天找我有兩件事的。”
“今天淩晨兩點左右,你們第一醫院急診中心的人接收了一個特殊的病人,她是一起惡性性情傷害案的女受害者,人還活著,和小米一樣,”說到這兒,麵對李曉偉驚愕的神情,章桐伸手抓過桌上文件欄裏的一份病理檢驗報告,遞給他,“這是傷者的傷情法醫病理檢驗報告,和小米所受到的傷害,也是一模一樣。”說最後四個字的時候,章桐刻意加重了語氣。
看著報告上的每一個字,李曉偉的雙手不由得微微顫抖,這女孩還活著,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她,她是怎麼被你們發現的?”
章桐直視李曉偉的雙眼:“是他讓女孩自己打電話報警的。如果再晚一些的話,就是傷口感染敗血症並發失血性休克所導致的多髒器功能衰竭死亡。她現在雖然活下來了,但是這輩子已經不可能再過性生活了,更不用提生孩子孕育後代,那混蛋徹底毀了這個受害者。”
“天呐!”李曉偉腦海裏頓時出現了小米那呆滯的眼神,這哪裏是奇跡,簡直就是詛咒。
“如果隻是出現一次的話,或者說隻是出現小米那一次,我也許還會認為這隻是‘一次’,但是現在看來……”說到這兒,她不禁長歎一聲,“真的如你所說,隻能從心理的角度來分析了,很可惜,這並不是我的專長。”
“主任,你的意思是說,還會有下一次?”顧瑜麵色蒼白。
李曉偉點點頭:“會的,顯然,他這麼做是試圖在用自己的行動證明著什麼,他知道自己從未被處理過,所以在你們係統裏沒有他的任何生物檢材記錄,他就能為所欲為。”說到這兒,他深吸了一口氣,“這麼說吧,他是一個典型的心理學上的‘鏡麵人’。”
6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窗台上的那盆天藍色雛菊隨著陣陣屋外的秋風而在輕輕隨風搖晃。
沙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蕩。
你絕對不會相信,一個真正品味過恐懼的人,無論過了多長時間,最願意接近的卻仍然隻是‘恐懼’——別人的‘恐懼’。因為已經熟悉了這種特殊的滋味,就像一個對其上癮的人,癡迷於在別人身上繼續複製著,那曾經屬於自己的‘恐懼’。
就像回到當初,隔著那層薄薄的板壁,悶熱的空氣讓我幾乎窒息,我卻依舊用毯子裹緊了雙腿,冷眼旁觀那一刻自己所流露出的無助和恐懼。隻不過這一次,我再也不用顫抖了。
無論我願不願意,我還是變成了那個曾經被我詛咒過無數遍的人。
而這,說來真是諷刺,竟然是我戰勝‘恐懼’的唯一方式。
錄音終止,他站起身,緩步來到窗邊,隔著玻璃看著樓下猶如螻蟻一般的人流車輛來來往往,嘴裏輕聲哼唱著:“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嘴巴,真奇怪,真奇怪……”
唱著唱著,古怪的笑意逐漸浮上了嘴角。
7
安平市公安局刑警二隊辦公室裏,一切都和自己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隻不過,周圍人的目光卻變得異常陌生,郭敏的心中感到很不是滋味。
童小川並不在,張一凡打開了他的辦公室,伸手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空著的那張椅子:“坐下吧,我們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還好不是旁邊的審訊室,知道對方可能是顧及自己的麵子,郭敏點頭,坐下後,心中便湧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你們童隊呢?是不是他來找我問話。”
海子打開電腦,準備記錄:“童隊開會去了,我們先開始吧。”
張一凡準備好了小型攝像機,隨即便轉身,清了清嗓子,說道:“好了,現在時間是10月9號上午7點28分,地點是安平市公安局刑警二隊辦公室,問訊事由:山北鄉廢棄遊樂場旋轉木馬區拋屍案,問訊對象:新吳區惠風路派出所二級警員郭敏,警號02***9。”
這些都是標準的問訊步驟,郭敏卻本能地深吸了一口氣,坐直了身體,他有些緊張。
“下麵是具體問題,郭警官,”說到這兒,張一凡認真地抬頭看了眼郭敏,“第一個問題,請問你是什麼時候正式加入警隊的,具體負責什麼工作?”
“實習期是從4月1號開始,正式工作是10月1號,具體工作是派出所裏的民警,負責日常的治安工作和街麵的夜間巡邏,因為我們所裏人不多,所以要幹的活就多了些。”
張一凡微微一笑:“好的,那第二個問題,郭警官,跟我說說你平時的夜間巡邏範圍好麼?”
“從火車站的安定橋東側開始,到柏莊路口西側,北麵的話,從中山北路和上南塘橋交叉路口北側到惠風新村,總共巡邏時間是一個小時。”
海子和張一凡不禁互相對視了一眼,海子問道:“你們夜班是幾個人一起巡邏?”
郭敏微微感到了一些不滿:“出於安全考慮,按照規定是兩個人,但是輔警不能單獨行動,因為他們沒有執法權,而遇到接警多的話,所裏又需要有人留守,故此巡邏時實際上都是一個人,隨時和接警中心保持聯係就是。這種情況在夜班的時候是很正常的。”
海子認真地看著郭敏的雙眼,接著問道:“那你們所裏巡邏用的警用摩托車都是固定一個人在用嗎?”
郭敏點點頭:“一部車兩把鑰匙,備用的那把都在值班室的牆上掛著,一般不會有人隨意動用。”
“那十一假期這幾天,你都上的夜班嗎?”
郭敏的心中閃過一絲警覺:“重大節日期間所裏都是處於戰備值班狀態的。”
張一凡雙眉一挑,聲音也變得尖銳了起來:“那好,你能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10月4號淩晨2點07分到2點10分之間,你的警用摩托車會出現在不屬於你巡邏區域的這個地方?而根據你們所裏當晚的值班記錄顯示,那天使用這輛警用摩托車的人就是你,沒有別人。”說著,他把手中的平板電腦轉向郭敏所在的方向,而電腦屏幕的畫麵中,一輛警用摩托正穿過十字路口。
房間裏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了起來。
“你不會告訴我說這個人不是你吧?”張一凡冷冷地說道,“你雖然關了警用摩托上的GPS定位儀,但是這卻並不妨礙我們最終找到你。”
郭敏沒有說話。
“從這個區域到你剛才所講的巡邏位置,至少還有8公裏左右的路程,郭警官,你能告訴我們,這個時候的你本應該回派出所繼續值班,為什麼卻會關了GPS定位儀在街頭閑逛?你到底在做什麼?”海子沉聲問道,“我們查詢過那天24小時內的110接警中心記錄,可以說在這個區域裏當晚非常安靜,沒有任何突發事件。而且,周圍幾乎都是農田,根本就沒有巡邏的必要,除了那座被廢棄的遊樂場。”
郭敏微微側目:“我剛參加工作沒多久,那晚上,我開錯方向了,不熟悉路程,好不容易才找到回派出所的路,這是我的工作失誤,對不起。”
“那你為何要關了GPS定位儀?為什麼不馬上聯係110接警指揮中心?開著定位儀的話,不是更容易找到路麼?”明知道郭敏在撒謊,海子卻苦於目前為止,手中還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他不時瞥一眼桌上的手機,心中充滿了焦急。
終於,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海子趕緊抓起手機走出門,來到隔間外的走廊上,電話是痕跡工程師歐陽力打來的。
“怎麼樣,輪胎印,和現場的,吻合嗎?”
“不吻合。”歐陽的聲音中充滿了沮喪,“不止如此,輪胎縫隙中的泥土樣本和現場的,也不吻合,也就是說,這輛車根本就沒有進過遊樂場。對不起,幫不上你忙了,兄弟。”
從遊樂場正門口到旋轉木馬區的拋屍地點至少有八百米左右的直線距離,隔著玻璃窗,海子緊咬嘴唇,他知道在這個年輕警員的身上肯定隱藏著一個秘密,與旋轉木馬拋屍案有關的秘密,但是自己現在卻什麼都做不了,海子的心中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挫敗感。
他又一次撥通了歐陽力的電話:“歐陽工程師,現場發現的那兩組足印,都是43碼的,對嗎?”
“不全是,”歐陽答道,“另一組是37碼的。我在剛發出的報告中都有注明。”
海子心中一喜,他掛斷電話後立刻來到自己辦公桌前,點開共用文檔,找到現場的足印相關相片,看著畫麵中足印痕跡的變化,他迅速聯係上了童小川:“童隊,我終於找到屍體進入現場的方式了。”
“說。”
“是被人抬進去的。歐陽工程師在現場發現了兩組足印,尺碼分別為43碼和37碼,兩組之間間距均衡,進去的時候,這兩組足印在泥地上顯得比較深,出來的時候,就相對較淺……”
話沒說完,電話那頭的童小川卻冷冷地打斷他:“這些我都知道了,把那個小警察放了吧。”
“為什麼?”海子感到不解。
“你問下他穿幾號鞋就知道了,遇事要多動動腦子!”電話應聲掛斷。
海子愣了半天,這才沉著臉返回隔間,他走到郭敏身邊,示意他脫下鞋子,果然,童小川的判斷一點都沒錯,自己就是穿43碼的鞋,但是郭敏的腳明顯大了兩號。雖說曾經遇到過‘小腳穿大鞋’的現場足印,但是這45碼的腳是絕對不可能穿上43碼的鞋的。
“謝謝你配合我們工作,郭警官,很抱歉耽誤你時間了。”海子無奈隻能垂頭喪氣地打發走了郭敏,回身麵對張一凡,長歎一聲,搖了搖頭。
“他肯定有事,不然的話,在拋屍那天繞著現場附近瞎轉悠幹什麼。”張一凡不滿地說道。
海子沒有吱聲,在這一點上,他是完全讚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