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不問你這案件編號是哪裏來的,李醫生,這可是違反規定的事,我不能做。”童小川果斷地說道,“保護受害者的隱私是法律上明文規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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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陰沉沉的,沒有一絲風。
安平市公安局案情分析室裏,童小川的聲音低沉而又沙啞,這一多半是因為抽煙的習慣老改不了的緣故,而另一半,則是沉重的心裏壓力,看不見摸不著,卻分明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山北鄉遊樂場,就是一個單純的拋屍地點,作案人的攻擊目標是智力殘障人員,這種人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的話,不會引起太大的社會關注。”說著,他摁動手中的遙控按鈕,牆上的投影儀便進入了下一張畫麵。
“這是兩位死者被發現時的現場比對相片,仔細看的話,相似度非常高,無論是坐姿還是手腳擺放的位置。雖然說兩位死者的死因不同,但是根據拋屍地點和死者的身份,再加上死者眼部的傷勢來看,綜合派出所的接警記錄研判,可以確定是同一個人所為。”
陳豪問:“作案動機確定了麼?”
“不排除凶手利用死者進行經眶腦白質切除手術的嚐試,”章桐回答,“至於說原因方麵,除了死者身上相同的手術痕跡外,還有就是死因,都不是故意造成的,可以推斷出凶手的本意並不是想殺害他們,之所以有這樣的結果,就是因為手術的不完善性。這在第二個死者的腦部血管造影X光片上就可以判斷出來,手法有了明顯的進步,但是因為力度上的把握失誤,導致死者田桂芳的最終死亡。”
“這麼說的話,看來凶手還是會繼續作案的,對嗎?”陳豪的目光中充滿了焦慮。
“是的。”童小川回答,“而且這個案子是兩個人做的,這從拋屍現場的那兩組足印上就可以看出來,”投影儀屏幕被定格在了現場兩對足印的放大相片上,“在這之前,我一直無法解釋屍體到底是怎麼進去的。”
“等等,你的意思是說這個案子有可能是兩個人做的?”一直保持沉默的李曉偉突然開口問。
童小川點點頭:“剛排除了一個身體素質優秀的人的作案可能,那就隻有是兩個人作案這個選項了,至少是共同拋屍。”
“如果其中確實是有一位女性的話,那誘拐受害者的成功性就大大提高了,”李曉偉憂心忡忡,“作案者的攻擊目標很明顯就是智力低下的人,而這種人在社交判斷力方麵類似於六歲左右的孩童,對男性,有著本能地排斥,但是如果是女性的話,就有一種母性的親近感,很容易就會跟著對方走。這和誘拐兒童的人販子中六成左右是女性一個道理。”
“我的下屬已經逐一通知到了轄區內的各個派出所,要求他們入戶見人,希望能在源頭上堵一堵,不然的話,這麻煩就大了。”童小川輕輕歎了口氣。
李曉偉想了想,繼續補充說:“做下這兩件案子的人,有醫學背景是肯定的,至少其中一個人是,他的出發點可能是好的,但是卻無法回避附帶傷害的形成。原因可能是現場的醫療條件,也有可能是心理因素。他的年齡不會太大,並且身體素質極好,不排除接受過高等教育,這從拋屍現場的選擇以及屍體的擺放姿勢上,可以看出來。”
“旋轉木馬?”陳豪問。
李曉偉點點頭:“是的,旋轉木馬意味著孩子的童真,而智力停留在六歲上下的人,他們就是一種永遠都長不大的孩子。拋屍地點選擇旋轉木馬的話,我想,那應該是作案者一種內心歉意的表露。”
童小川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著肩膀,一臉的不屑:“殺了人又要表示歉意,這唱的到底是哪出戲!”
“我隻能說殺人不是他們的本意吧,從拋屍地點來看,至少作案者的內心深處還是有那麼一點良知的。”又一次想起沈教授憂慮的目光,李曉偉忍不住一聲長歎,“但是這卻無法彌補兩條無辜的人命。”
“童隊,圖偵組的這幾天要盡全力配合你們的工作,重點是拋屍用的交通工具,擴大搜索範圍,做到跟人跟車到位。我就偏不信了,抓不住他們的蛛絲馬跡?死者可是活生生的兩個人啊,不是隨便供人擺弄的兩具人偶!”一貫以儒雅示人的陳豪憤然地一拍桌子,“我們做刑警的,不管受害者是什麼樣的人,就不能允許有破不了的案子存在!”他看了看麵前的案件彙報報告,抬頭冷冷地說道:“還有發生在涵洞的那起惡性傷害案,不是第一起了,現在在社會上的反向非常惡劣,醫院方麵的消息——受害者雖然活下來了,但是卻落下了終身殘疾,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創傷。童隊,你們那邊查得怎麼樣了?”
房間裏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了起來。
童小川換上了另一組相片:“已知的第一位受害者,喬米月,年齡25歲,出事前是一家旅遊公司的涉外導遊,事發那天正值同事聚會,本來說好送她回家的男友卻出了事,因為喝多了,從樓梯上不慎踩空,導致腿部骨折,當晚就用急救車送進了醫院,而第二天由於要接一個美國旅遊團,受害者喬米月替男友辦好住院手續後就從醫院回家了,慘劇就是在她回家的路上發生的。”
“至於說第二位受害者,蔡曉玲,年齡23歲,職業是一位下中班的護士,就在本市婦幼醫院工作,事發當晚,受害者離開醫院後,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帶走。可惜的是,受害者至今都回憶不起自己到底是怎麼出事的,又怎麼到的涵洞。而痕檢方麵,非常奇怪,受害者的身上包括衣服上,都提取不到任何有用的物證。雖然說兩者體內都有相同的男性生物檢材樣本,但是僅此隻能得出結論對方是一個年齡在三十歲至四十歲之間的男性,並且身體素質良好。由於數據庫裏根本就匹配不到相對應的DNA樣本,自然也就無法確定他的身份了。”
“不,還有一個方法,或許有效,可以縮小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識別範圍。”章桐神情嚴肅,征詢的目光看向李曉偉,“但是在作出結論之前,我需要再分別見一見兩位受害者。”
李曉偉當然明白章桐看向自己的用意所在,他沉吟片刻後,為難地說道:“不錯,她們現在是我的病人,但是她們正在經受嚴重的PTSD的折磨,我擔心你的突然出現,會讓她們重新又回到封閉的狀態中去,也有可能就此發展成為嚴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但這是我唯一的辦法,”章桐的聲音果斷而又堅決,“我不隻是要和他們談話,我還要看到她們的身體。所有的,你明白嗎?”
“你這是在逼我!”李曉偉明顯地流露出了不滿。
“沒有辦法,如果不逼你的話,那我們很快就會見到第三個受害者,”因為激動,章桐的臉色微微漲紅,“你難道還沒看出來這犯罪嫌疑人行為的惡劣嗎?而且我很懷疑他是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醫療從業人員。”
李曉偉不禁屏住了呼吸,麵露驚異之色:“說下去!”
“兩個受害者,都是我第一時間出的警,她們所受到的傷害,完全是致命的,但是她們卻偏偏沒有死,你知道為什麼嗎?”章桐聲音有些發顫,目光直視李曉偉的雙眼,一字一頓地接著說道,“那可不是因為她們的運氣好,真正的原因是他恰到好處地把握住了自己下手的分寸,他要受害者留著這條命來狠狠打我們警察的臉!”
房間內頓時一片嘩然。
李曉偉心中猛地一震,他呆呆地看著章桐,半晌,目光黯淡,點點頭輕聲說道:“給我一點時間吧,我會打電話通知你的。”
窗外,瓢潑大雨傾盆而至,雨水打在玻璃上,發出了沉重的劈啪聲。
郭敏撐著傘,拖著疲憊的步子,心事重重地走進了惠風路派出所大門,剛要向自己的值班宿舍走去,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郭先生,我們這裏是第九人民醫院,你現在方便過來一下嗎?”
郭敏臉一沉:“我姐的住院費不會拖欠的,你不要老盯著我好不好。”
電話那頭的年輕女聲略微遲疑了一下,接著便果斷地說道:“不是為了住院費的事,郭先生,請你務必馬上過來一下,是孫醫師找你。”
直覺告訴郭敏,姐姐肯定出事了,對方隻是不方便在電話中直截了當告訴自己罷了:“我馬上到!”隨即便折返身匆匆離開了派出所大院。
一旁屋簷下老所長從辦公室裏走出來,本想叫住郭敏,詢問下市局那邊到底處理得怎麼樣了,很快又打消了念頭。身後站著的教導員問:“老丁,小郭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剛才聽到是他姐姐的事,醫院裏打來的。”老所長歎了口氣,“這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隻是苦了這孩子了。”
“他姐姐?怎麼了?”教導員關切地問道。
“小郭的姐姐郭亞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平日裏也是時好時壞的,為了怕他姐出事,每次犯病重了,他就不得不把他姐送進第九人民醫院。”所長伸手在走廊的花盆裏擰滅了手上的煙頭。
“‘精神分裂症’?我知道那種,”教導員愕然道,“我家所在的小區裏就有一個,每次一犯病就到處打人,周圍居民報過好幾次警,但是因為家裏沒錢送醫院,家人實在沒辦法,就不得不用根繩子把人給綁起來,明知道犯法,可也沒別的招兒。唉,這麼做真是作孽。”
老所長聽了,卻隻是用力搖搖頭:“你是五月份才調動來的,不了解裏麵的情況。小郭的姐姐可不一樣,她伴有嚴重的自虐症狀,有好幾次都差點自殺成功了。我想啊,或許就是為了能夠離家近一點,方便照顧,這孩子就放棄了去大醫院工作的機會,當了一個平平淡淡的派出所小警察吧。對了,他家就住在離我們所裏不到五百米的印染小區裏。”
印染小區是安平市出了名的開放式老小區,除了交通方便,房屋結構都已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居住的人員成分也非常複雜。
“說到他家,去年的時候,我去家訪過一次,因為看著那份實習意向單,我心裏總覺得一個名牌醫科大學畢業的年輕人,放著大好前程不去,卻強烈要求來我們這個小派出所實習、上班,內裏肯定是有原因的。”老所長若有所思地說。
“那後來呢?”教導員問。
老所長長歎一聲,苦笑:“他媽媽早就因病去世了,父親又是個老酒鬼,嗜酒如命,從印染廠退休後,平日裏就靠打零工度日,掙的錢自己花都不夠,所以常年不管家裏的事。小郭從小到大都是姐姐郭亞茹在照顧他,後來,姐姐意外患病,家裏請不起看護,為了能照顧姐姐,他便強烈要求來了我們這裏。”末了,又感慨道,“這孩子非常聰明,說老實話,我其實很希望他能離開,不要束縛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但是現在看來,他早就已經做出了選擇。我們誰都改變不了了。”
教導員聽了,不由得一呆。
安平市公安局網安大隊辦公室裏,鄭文龍飛速敲擊著自己最心愛的櫻桃青軸鍵盤,清脆的鍵盤劈啪聲充斥著房間裏的每一寸空間,也讓他的心情感覺異樣激動。這兩天因為要不斷地進行編程嚐試,局裏統一配發的鍵盤被他給生生敲失靈了,便幹脆搬來了家裏的這個最心愛的MX8.0,不止如此,就連過夜用的枕頭被子也一並搬過來了。
終於,看著電腦屏幕上最後出現的那一行IP地址,鄭文龍臉上洋溢起了短暫的驚喜,可是很快便僵住了,嘴裏喃喃道:“原來你不在中國啊!”
站在身後的助手小聲嘀咕:“鄭工,難不成你還活在上個世紀吧?”
“為啥這麼說?”鄭文龍回頭不解地問道。
“網絡和現實不一樣的地方就在這——它根本就無國界可言!”助手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不過,鄭工,你還真挺厲害的,藏得這麼深的IP都被你找到了。它是誰?”
鄭文龍的目光又轉回了電腦屏幕,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串數字,半晌,輕聲說道:“一個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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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市第一醫院職工更衣室的走廊裏,李曉偉有些心不在焉地來回踱著步。終於,身後的門一響,章桐走了出來。
在來醫院之前的路上,章桐不得不向李曉偉妥協,答應臨時換上醫院裏加護病區護士的專有顏色製服。因為她身材比較瘦小,所以要想找到一套合適自己穿的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穿著粉紅色的護士服,章桐卻感覺渾身別扭,每走一步,雙手不是拽裙角就是扯衣袖,臉也憋紅了。麵前的李曉偉見此情景,倒是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