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顧大偉目光直直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恐懼’。”

“後來,醫生經過數次診斷後,最終確診我委托人的母親所患上的就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那他又是怎麼確定和這起案子有關?”李曉偉不解地問。

顧大偉又一次指了指李曉偉麵前的打印資料:“你翻開最後一頁,那是一張我委托人所保存的畫,是他母親在醫院裏住院的時候,做心理疏導,按照治療要求畫的,老同學,你看了就知道了。”

李曉偉趕緊把資料翻到最後一頁,出現在他眼裏的是一張黑色水筆畫,畫得很逼真,顯然繪畫者擁有一定的功底,所以,所呈現出來的畫麵也更加顯得詭異。

畫麵中是一個躺在地上的女人,渾身赤裸,左胸一個大洞。

“我剛看到這幅畫的時候,也不由得一個哆嗦,真他娘的。”顧大偉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嘴角露出了苦笑。

許久,李曉偉沉聲道:“那後來她見過這個犯罪嫌疑人的兒子麼?”

“我委托人提到案發後,就再也沒見過。”顧大偉歎了口氣,“據說公安按照規定把他帶走了,畢竟那孩子還未成年,至於說最終帶去哪兒了,沒人知道。我想,他們這麼做,也是為了這個孩子的日後生活考慮吧,換個新的身份重新開始,對他總是有好處的。畢竟沒有人會願意和一個殺人犯的後代和睦相處的,至少在現在的社會裏,還做不到這一點,難道不是麼?”

“大偉,你放心吧,即使你不送我這兩張票,這個忙,我也幫定了。”李曉偉輕輕合上資料,神情若有所思,“等我徹底弄清楚這個案子後,我會好好和你委托人的母親談談。”

5

剛過下班時間,郭敏便走出了惠風派出所,匆匆回到家後,破天荒頭一次主動找父親談話,而在這之前,父子倆形同陌路。

父親郭長海早就已經退休了,是個固執的老頭,脾氣古怪還是其次,而三天兩頭和鄰居起衝突是最讓郭敏感到頭痛的。老頭每天最愛做的事似乎就隻是用一杯酒和一碟花生米來獨自打發時間。母親剛去世的時候,郭敏還埋怨過父親對自己和姐姐的不管不問,後來姐姐郭亞茹出事,父親愈發變本加厲,時間長了,郭敏也就放棄了改變。

進門後,郭敏沒有來得及脫去警服,直接就在父親麵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焦急地問道:“爸,姐給你打電話了麼?我聯係不上她。”

老頭沒有吱聲,隻是眼皮子微微抬了抬,繼續一杯酒下肚。

“爸,姐不見了!”郭敏急了,“她可能涉案了,我必須馬上找到她!”

誰想到聽了這話,老頭突然冷冷地說道:“與你無關的事,你別插手。”

“我是警察,她又是我姐,爸,我不能不管的,我做不到。”

“那你到底想怎麼樣?”老頭皺眉看著郭敏,“都這麼多年了,你即使找到她,又能怎麼樣?勸她投案?或者說你知法犯法?”

“我……她可是我姐啊。”郭敏緊咬著嘴唇,“爸,我姐她已經夠可憐的了。”

“我最後奉勸你一句,老老實實不要插手這事,”老頭一邊說著,一邊給自己又滿上了酒,神情漠然地最後看了兒子一眼,“你現在的飯碗來之不易,好好珍惜吧,傻小子。”

刹那間,郭敏終於明白了父親目光中的寒意,他感到頭痛欲裂,想著應該是自己下午從柏莊路口回所裏時淋雨著涼了,便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間,從抽屜裏找出止痛藥,就著床頭櫃杯子裏冰涼的水仰頭喝了下去,然後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緩緩閉上了雙眼。

父親肯定知道什麼,但是他卻不會告訴自己,為什麼?……

腦子裏一片混亂,在意識最後消失的那一刻,郭敏分明聽到隔壁父親似乎是在和誰打電話,緊接著便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安平市公安局底層法醫辦公室裏充斥著很濃的咖啡香味。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終於等到了童小川沉重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

很快,他推門而進,接著便把懷裏抱著的一大堆文件統統一股腦兒放在了章桐的辦公桌上,嘀咕道:“章主任,看來還是你這裏清淨,我那一畝三分地裏都快被吵死了。”

“活人是不會願意上我這裏來的,你就放心吧。”章桐一邊捂著嘴拍打桌上的灰塵,一邊伸手打開桌上的台燈,“這是什麼年頭的卷宗,怎麼這麼多灰塵?”

童小川伸手一指卷宗封麵,無奈地說道:“十八年前曾經轟動我們安平市的‘午夜殺人魔’案,因為這案子所牽涉的物證多,涉案對象已經死亡,再加上時間又過去那麼久了,所以檔案部門並沒有把它列為第一時間歸電子檔的參考對象。你也不想想,在那破架子上放了十多年的東西,沒灰塵才是一件稀奇事呢。李醫生,你說是不是?”

李曉偉聳聳肩:“我可是局外人,別把我拖下水。”

“好吧好吧,”童小川擺了擺手,“咱先說第一件事兒。我現在有理由懷疑這件案子和我們目前所發生的遊樂場拋屍案有關,至於說是什麼理由,很抱歉我還不能告訴你們,因為就連我自己都還沒有完全證實,隻是懷疑,而今天之所以要把兩位請來,是想請你們從各自的專業角度幫我分析一下當初的這個案子,怎麼樣?”說著,他伸手怕了拍厚厚的幾遝卷宗,“裏麵什麼都有,包括發現屍體的現場照片,案情介紹之類……”

“等等,”章桐皺眉問道,“你這樣的調查,陳局知道嗎?”

童小川搖頭:“他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案子?”章桐緊追不舍,“如果你不把實情告訴我們的話,我們也幫不了你。”

房間裏的氣氛瞬間變得尷尬了起來,片刻過後,麵對章桐咄咄逼人的目光,童小川終於妥協了,他長歎一聲:“唉,好吧,是我前未婚妻吳嵐,她告訴我的。她專門跑法製新聞這條線,市日報社的,最近好像突然消息變得靈通了許多,有些地方甚至於還超過了我們警方所掌握的範圍,為了能證實她的話,我覺得我有必要再看看這個案子。”

李曉偉聽了,不禁麵露擔憂:“是聽說過跑新聞的,尤其是一線新聞,都有自己專門的消息來源,但是這麼大的事,童隊……你不覺得一旦被證實的話,風險可就太大了點嗎?”

“我當然明白你所說的,李醫生,但是也沒辦法,目前看來隻能走一步是一步了,案子為主吧。”童小川啞聲說道,他雙手抱著肩膀,斜靠在身後的椅背上,“我挑重要的慢慢說,你們看卷宗,這樣比較直觀一些。”

章桐點頭,把手裏的卷宗分了一半給身邊坐著的李曉偉:“咱們輪班,這樣快些,不耽誤工夫。”

“對了,我必須說明一下,這裏的案子可都是命案,重特大級別。”童小川不管不顧地把李曉偉麵前地那杯咖啡拿起來,仰頭一飲而盡。

“為什麼?”章桐不解地看著他。

“不說那個年代了,就是哪怕到現在,你去基層派出所問問,有多少強奸案的受害女性會願意主動報案的,而人命案就是個例外了。”童小川幹巴巴地說道,“十九年前,安平市還沒有現在這麼繁華,當然遍布街頭的天網監控也還隻是個夢想。而第一個人命案子,就發生在千禧年之前那個國慶節的晚上,本市紗廠的擋車女工,23歲的安麗麗下中班回家,在自家住的巷子口失蹤,現場發現了她隨身所攜帶的挎包和鋁製飯盒,除了受害者以外,還有就是兩枚陌生男人的足印和一道摩托車的痕跡,足印是44碼的鞋子,當時省裏的足跡專家看了,推斷出是一個中年男人,身材健碩,而摩托車是當地出產的一款老牌子,普遍是當地人在用,運送貨物或者載客都有,所以在當時那個環境下要想精準定位,真的是很難。屍體是一天後發現的,相片就是你們手頭的那張編號為001的相片,這是發現屍體的現場拍的,002至005是屍檢相片,雖說屍體上遍布了各種各樣的傷口,但是真正的死因,卻是脖子上的那道唯一的銳器傷。主檢法醫師在屍檢報告中也指明了這道銳器傷是最後形成的,戳進去後,左右拖動,最終剪斷了死者的氣管。”

聽了這話,李曉偉驚愕地看著章桐:“‘剪斷’?”

章桐點點頭,指著麵前這張放大的屍檢相片:“看這屍體的頸部,傷口確實與剪切創相吻合,並且刀刃的邊緣非常鋒利,犯罪嫌疑人應該是用它壓住受害者頸部的皮膚,在原有刺創的前提下,沿著刀刃口長軸方向左右拖動,切割傷口邊緣皮膚以及皮下組織而形成,我想,之所以會最終形成這樣獨特的創口,不排除行凶者最初隻是想戳穿受害者的頸部,造成大量出血性休克死亡,但是因為凶器是一把剪刀,可能傷害還不夠大,故此想通過這種拖拉的方式來人為擴大傷口範圍,從而給死者造成最終致命的傷害。”

“看來他是非要至對方於死地了。”

“確實如此,”章桐伸手從辦公桌文件欄裏翻出了一份屍檢報告,打開後,指著上麵說到,“這是最近在隧道裏所發現的那具屍體的屍檢報告,雖然說在死者的頸部並沒有出現類似的狀況,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的,那就是所用的凶器都是剪刀,並且是一把特殊的剪刀,我比對過,有點像這個,”她探身從右手邊的小抽屜裏拿出一把未拆封的尖頭手術剪,輕輕放在桌上,“不過隻能說是類似,從它的尺寸和張開的角度來講,因為屍體上的創口非常複雜,再加上死後屍體的變化,所以不能準確到百分百。”

“為什麼要用剪刀?”童小川不解地問道。

章桐苦笑:“這個,我真的不能回答你,因為法醫隻能就證物做推論,具體的話,屬於個體的主觀選擇,那就已經超出我的專業範圍了。我再看看另外兩個案子的屍檢相片。”

李曉偉突然問:“那這個死者是在哪發現的?發現屍體的是第一現場嗎?還有後麵幾個死者呢?情況是不是一樣的?”

童小川搖搖頭:“發現屍體的並不是第一現場,而是拋屍現場,這個案子總共三個死者,被發現的地方都是在城郊結合部類似於垃圾填埋場之類的場所,周圍環境非常糟糕,有利用價值的證物真是少得可憐。”

李曉偉逐一把要點在自己隨身帶著的筆記本上記錄了下來,接著問道:“那三位死者的年齡都差不多麼?”

“是的,不止如此,被綁架殺害的時間也差不多,都是在午夜,所以這個案子才會被媒體叫做——午夜殺人魔案。”說到這兒,童小川不禁仰天一聲長歎,“想想那時候經手這個案子的前輩們費盡心機終於鎖定了目標,最終進行抓捕的時候,卻偏偏被他給跳樓自殺了,唉,真是功虧一簣。”

“這個凶手,他平時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後來是怎麼鎖定他的?”

童小川略微思索了一下後,說:“鎖定他是有人打了舉報電話,據說是他兒子的小學老師。這家夥平時看不出什麼,因為性格內向,社交關係也很簡單。”

“他是做什麼職業的?”李曉偉問。

“會修摩托車和汽車,平時主要就靠這個賺錢,家裏還蓋了一棟小樓。”

“生活條件看來還不錯嘛,那他老婆呢?”李曉偉心中的不安感愈發強烈了起來。

“走訪居委的時候得知幾年前就失蹤了,一直找不到人。所以平時都是這家夥自己一個人帶著兒子過日子。周圍鄰居反映說,除了孩子學校的班主任會經常去家訪外,還真沒有什麼人會主動登門做客的。”見李曉偉依舊看著自己,似乎並沒有接受這個看似很平常的答案,童小川不由得一呆,“你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童隊,你是聰明人!”李曉偉咕噥了句。

“你……”突然,童小川手指著李曉偉,毫不客氣地咬牙小聲咒罵道,“你這家夥,這事兒要是最終被證實是真的話,我就真的把你當‘神棍’供起來!”

“這不是‘神棍’發威,這可是符合犯罪心理學模式的,”李曉偉哭笑不得地擺擺手,“童隊,從你剛才的描述來看,凶手性格孤僻且不合群,社會關係簡單,殺人手段殘忍,並且帶有明顯的對受害者的虐待傾向,最後麵對抓捕,采用的是跳樓自殺來逃避法律的懲罰。他的種種所作所為,常人是做不出來的,都與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相吻合,簡單點說就是‘報複社會’,這體現在他的獵捕對象方麵,三位死者雖然看上去是有一定的年齡、性別和時間的選擇特征,但是這些受害者之間,應該是沒有任何互相聯係的,也就是說,其實是不特定對象。我覺得,如果他不是跳樓的話,那他還會繼續幹下去,直到自己真正被阻止。”

“童隊,你知道嗎,沒有人生來就是以殺人取樂的,這需要一個心理的轉變過程,並且非常複雜。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形成基礎除了自身的個性外,很大一部分是由後天原因所導致,比如說受到了某種情感的刺激,這在當事人本就不健全的人格基礎上給以了致命的一擊,導致了他開始不特定並且不計後果地報複某一類人,而最終的結果是以自殺了斷這場悲劇。”李曉偉伸出右手,用指尖輕輕敲了敲麵前的打印資料,“至於說這個案子,剛才提到凶手的妻子幾年前失蹤,那你告訴我,如果你是一個女人,是個孩子的母親,你會舍得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不管不問嗎?”

一旁的章桐幽幽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除非她死了。”

聽了這話,童小川瞬間臉色一變:“那這麼看來,真的是出事了。該死,還得挖這個案子。現在屍骨都不知道去哪裏找。”

正說著,章桐逐一把屍檢相片平鋪在桌麵上:“你們看,死者傷口的走向和深度除了一兩處傷口外,大部分都是一致的,這至少可以證實一點,凶手所用到的凶器是一把剪刀,並且這三起案子是同一個人所為。再結合我們現在手中的隧道女屍案,以及前麵的兩起傷害案,傷口都如出一轍。我雖然無法解釋為何凶手要刻意剪去死者乳房組織的一部分,這不排除變態心理的成分在內,但是從手頭既有的證據來看,他們之間有著聯係。隔了這麼多年,雖然不是同一個人幹的,但可以確定,這後麵的凶手是知道當年的這起案子的,可以說是刻意模仿。”

童小川猛地一拍桌子,皺眉狠狠罵了一句:“李醫生,你上次要我找的那個女孩,我答應你要告訴你她的名字的,我不會食言。”說著,他從兜裏另外摸出一張疊好的打印紙,交給李曉偉,“真沒想到,她竟然是那個小警察的姐姐!”

李曉偉急切地打開這張帶有明顯煙草味道的打印紙,映入眼簾的果真就是郭亞茹的戶籍資料:“天呐,怎麼會是她?”

童小川沮喪地點點頭:“案發那年,她弟弟上高二,她想報考醫科大學,卻因為幾分之差最終落榜了,頂著家裏重重的經濟壓力,這倔強的姑娘選擇了參加複讀,結果,悲劇就在一次下晚自習的路上發生了,她雖然幸存了下來,但是這場可怕的噩夢卻被深深地刻進了她的腦海裏,這可憐的姑娘瘋了,治了好幾年。我想,那個小警察之所以在畢業後選擇當警察,而不是去當醫生,很有可能也是因為發生在他姐姐身上的這起悲劇吧。”

“侵害她的凶手抓住了麼?”章桐黯然問道。

“沒有,”童小川看了一眼李曉偉,“說到她身上的簽名,我找到了當時的報案相片,是在醫院裏照的,真的很不容易,就在卷宗夾縫的最後一張,標記是020,你們看一下,我特地分開放了。”

章桐順手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放大鏡,就著燈光仔細查看這張年代久遠的相片,半晌,抬頭,一臉迷惑地看著李曉偉:“不對,這個創口,明顯是刀形成的,橫切麵不一樣,也沒有明顯的凸起,這不應該啊,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我印象中像這樣的固定模式的連環傷害案,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李曉偉也意識到了這點:“你說的沒錯,這個案子中,所使用的凶器——剪刀,在某種意義上對行凶者來說是一種地位非常高的東西,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他應該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章桐焦急地說道:“那,我能見見她嗎?讓我近距離看一眼傷口的疤痕,就能找到答案。”

童小川果斷地回絕道:“章主任,這不可能,郭亞茹要是個正常人的話,做做思想工作就可以了,多少還能替她討還公道,但是這是個有自殘傾向的精神病人,你開什麼國際玩笑。再說了,郭亞茹失蹤了……她弟弟今天剛報的案,我現在上哪給你找人去。”

聽了這話,章桐和李曉偉不由得麵麵相覷。

6

終於是最後一次了,他感到了格外地輕鬆,天地間都好像變得不再那麼壓抑了。

是的,最後一次,他如約掏出了手機,熟練地按下了手機錄音鍵。

夜,無聲無息,我靜靜地趴在方向盤上,透過前擋風玻璃,心情愉悅地欣賞著窗外無邊無際的夜空。或許是身處郊外的緣故吧,我感覺天上的星星從未像此刻地這般與我幾乎觸手可及。微涼的夜風從打開的車窗裏輕輕吹拂著我的臉,我絲毫都感覺不到冬天即將來臨,相反,我感到了生命,感到了希望。

人,不能沒有希望而活著,就如同不能沒有呼吸。

夜風不斷地吹拂著郊外的空曠與寂靜,遠處,那寂寞而又斑駁的旋轉木馬在風中開始微微顫動,就像此刻的我,不再感到恐懼。

如果我有一雙翅膀,那該多好!

我輕輕地閉上雙眼,在仔細品味黑暗的同時,耳畔傳來了你的聲音,輕柔地仿佛來自於另外一個世界——準備好了嗎?

這一刻,終於來到了。

結束錄音的刹那,他側身看向自己心愛的人,臉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他終於可以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