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歐陽主任,你是怎麼知道它停留這麼長時間的?周圍可沒有監控啊。”海子不解地問道。

“這個很簡單,我在草地上發現了空調用氟利昂的滲透液痕跡,因為這種製冷劑不溶於水,而晚上的室外的溫度又相對較低,我查過,案發那兩個晚上,溫度都在8攝氏度左右,而氟利昂的沸點在23度,所以會留下相對很明顯的液體痕跡。也就是說這是一台裝著大功率空調的車子,並且這台空調出了故障,隻要在一個固定位置開足空調的話,那麼,就會有氟利昂液體滲出到地麵上,我就是根據液體的總量和當時的溫度計算出了大致的停留時間的。”歐陽工程師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可是,這笑容並沒有持續多久,他轉身指著白板上的車輪印模子相片,又輕聲歎了口氣,“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這明明是小型皮卡車的輪胎印,真不明白上麵為何要裝這麼大功率的空調?而且,和小型皮卡車所留下的輪胎印相比,這種輪胎印又深了許多,明顯載重量不低,難道說,這車子是改裝過的?”

童小川雙手抱著肩膀,沉思片刻後,點點頭:“我在禁毒大隊的時候,曾經手過一個案子,記得當時雖然掌握了線報,也證實線報無誤,但是卻怎麼也找不到真正的製毒窩點,後來蹲了半個月,才最終確定了對方是改裝了一輛廂式貨車,上麵什麼設備都有,就這麼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玩起了‘狡兔三窟’的遊擊戰把戲。”

“在我們這個案子中,圖偵組和當地派出所走訪了多日,卻始終都找不到兩位失蹤者後來的去向,照例說,這種被綁架後傷害致死的案件,都會有一個固定的作案場所,但是這麼看來,我們所要尋找案發現場,很有可能就是一輛車,一輛經過改裝的廂式貨車,平常時候能夠堂而皇之地在我們麵前來回行駛,卻能讓受害者,乃至於潛在的目擊群眾都不會起任何疑心的車。”說著,童小川走上前,來到展板邊上,雙眼死死地盯著展板上的相片,半晌,突然頭也不回地果斷吩咐道:“張一凡,李海,你們兩個立刻去城東二手車交易中心,找一家天旺車配店,店主叫裴天旺,把這個車輪印相片給他看,他會告訴你到底是一輛什麼樣的車的。”

張一凡不由得一怔:“童隊,他……”

“盡管去就是,他曾經是我的線人,到時候你提我的名字就行,他欠我個人情。如今我不幹禁毒了,他也算是改邪歸正金盆洗手了吧。”童小川咕噥道,他並沒有說出裴天旺的身份不光是自己的線人,同時又曾經是安平市地下偷車賊中神話級別的人物。

對於警察來講,線人是一種灰色的存在,他們所做的事情遊走在正義和違法的邊緣,身份類似於戰爭年代的雙麵間諜。不過,裴天旺知道自己當年如果沒有遇到童小川的話,或許早就已經斃命街頭了。

所以,當渾身汽油味的天旺汽配店老板聽到童小川的名字後,立刻就用腳蹬地,從車子底盤下滑了出來,站起身後,還沒來得及擦幹淨手上的油汙,便伸手去拿那張相片,同時咕噥道:“給我說說現場的情況。”

張一凡和海子不由得麵麵相覷,後者默默地從公文包裏摸出了另外幾張相片,同樣遞給了裴天旺,卻並沒有詳細講述案情,隻是強調說想找這輛車。

“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我隻幫童哥一個人。”裴天旺小聲嘀咕道,“這車,確實是改裝車,後車廂人為擴大,而且這台空調還是我給他做的,本來我就是想弄台新的空調裝上去,但是人家死活不樂意,說手頭的錢不夠。”說到這兒,裴天旺一臉的不屑,“沒錢還玩什麼改裝,真是的。這種車,我看遲早得出事。”

海子聽了,更是吃驚不已:“你說什麼,你真的見過這輛車的主人?”

裴天旺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在改裝車上弄這麼大的空調,排線之類可是大難題,整個電路都要重做,不是我吹,咱這安平市還就我能玩這個呢。”

“那對方的具體長相,你還記得嗎?”說著,張一凡本能地抬頭去看掛在店內的監控探頭。

“別指望那破玩意兒,警察同誌,那隻是擺著糊弄人的,都壞了好多天了。”裴天旺咧嘴笑了,“再說了,這事兒都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即使你們現在真的查得到,也是沒有當時的視頻記錄的,因為我們這邊視頻的覆蓋時限度是十天一次,沒辦法,盤子容量小。”

“那你盡量回憶一下對方的長相,尤其是跟我們說說他身上是不是有什麼體貌特征,或者習慣之類,任何你能回憶的出來的有用的線索都可以。”海子看著裴天旺的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裴天旺皺了皺眉,嘀咕道:“一個瘦瘦小小的年輕男人,皮膚很白,十指修長像女孩子,身上有股很特別的味道。”

“什麼樣的味道?”海子急忙追問。

“醫院裏的那種。”裴天旺雙手一攤,“別的,我就不清楚了。還有啊,那輛車,其實非常好認。”

“為什麼?”

裴天旺聳聳肩:“車子是小型皮卡,但是車尾因為撤掉車鬥而換上了個小號貨車車廂的緣故,所以看上去有點頭重腳輕,可很多人一般都不會注意這一點的。而新安裝的後車廂頂部,有一個很大的車載蓄電池,遠遠看上去,就跟個大煙囪差不多,在它右邊有個空調外掛機,不過為了看上去顯得不那麼怪異,外麵特地裝了個廣告牌來遮擋,至於說上麵到底寫什麼了,我就不清楚了。”

“那為什麼要弄改裝車?直接買一個冷凍車不就簡單多了麼?就是那種運送冷鏈的專用貨車?”張一凡咕噥了句。

裴天旺聽了,表情無奈地搖搖頭:“或許是錢的問題吧,也或許是因為不想露馬腳的緣故。”

“露馬腳?”

裴天旺上下打量了一番年輕的海子:“年輕人,冷鏈車是屬於特種車輛,要統一管理的。”

海子認真記下後,剛要和張一凡離開,卻被裴天旺拍了拍肩膀:“等等,警察同誌,幫我帶個話可以嗎?”

“給誰?”海子問。

“童哥,就說我有事找他,請他什麼時候有空了,就來我這裏一趟,我想和他敘敘舊。”

海子感到有些奇怪:“裴老板,那你怎麼不直接給他打電話?”

裴天旺咧嘴微微一笑:“我沒這個習慣。”說著,便又躺在小滑輪板上,用力一蹬,重新又鑽進了待修的車子底部去了。

“真是個怪人!”走出汽配店,海子嘀咕道。

張一凡卻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懸掛著的店鋪招牌:“他可不是什麼普通人。”

“張哥,你是說我們童隊嗎?”

張一凡搖搖頭:“不止。”

兩人鑽進警車,向局裏開去,路上,海子忍不住問道:“張哥,你說禁毒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單位?單獨一棟樓,神神秘秘的,就連吃飯和我們都不是在一個食堂。”

張一凡一邊開車,順便掃了眼後視鏡,道:“小兄弟,跟你說個事兒吧。你也知道我們童隊是從不輕易提起他的過去的,為人也非常謹慎,不在外人麵前隨便流露自己的想法,我想啊,這些都是禁毒大隊一線的人常年積累下來的本能吧。但是有一次除外,我記得上周末的晚上,大約十一點多快十二點的樣子,童隊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自己在一家大排檔裏喝多了,回不了家,叫我去接下他,我就去了,反正也睡不著。”

“那然後呢?發生了什麼?”

張一凡笑了笑:“童隊可不是喝多了那麼簡單,他是徹底喝高了,一個人幾乎灌下了整整四瓶二鍋頭,結賬的時候把我嚇了一跳。”

海子吃驚地看著張一凡:“他遇上什麼開心事了嗎?”

“不,”張一凡的嗓音變得異常沙啞,“是童隊曾經的戰友,去世了,因公殉職。據說非常慘烈,屍體是在邊境公路旁的草堆裏被路過的邊民發現的,通知了我們邊防派出所。從屍檢報告上來看,販毒集團用的是專門對付臥底的懲罰方式,把他給活生生地虐殺了。”說到這兒,張一凡歎了口氣,“童隊哭得很傷心,他告訴我,主檢法醫師在報告上說得很清楚,從第一刀開始到最後的死亡,整整45個小時的折磨,屍體內檢驗出含有大量的安非他命,知道安非他命是幹什麼的嗎?”

海子點點頭:“我知道,含有鹽酸麻黃素,服用後能讓人精神振作,是毒品的一種。”

“那幫混蛋就是要讓他清醒著經受折磨,感受每一分痛苦,並且牢牢地記住。兄弟,太可怕了,童隊給我看了那份被揉得皺巴巴的屍檢報告,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那上麵寫的東西——五根肋骨被鈍器敲碎,兩條腿膝蓋以下被剝皮削肉,鼻子被挖掉,眼球被搗碎,下巴則更是不見了,八根手指被砍掉。而最終的致命傷是頭骨右側的一處鈍器凹陷……”張一凡麵無表情地訴說著,聲音中聽不出半點情緒,但是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手指卻因為用力過猛而變得異常慘白,他在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後來,童隊對我說他的心裏很難受,也很後悔,後悔不該拋下曾經一個戰壕的戰友而去了別的部門,最起碼應該並肩作戰。他覺得自己此刻的處境就像個懦夫,我都不知道怎麼勸他,就任由他哭。穩定一些後,我擔心他那天晚上回家情緒出現波動,以至於再出什麼意外,幹脆就直接把他給拉到了局裏辦公室,守了一晚上。”說到這兒,張一凡不禁一聲歎息,“童隊是個性情中人,也很有正義感,更是把自己周圍的人當兄弟一樣。其實,不管他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而離開了禁毒大隊,我始終都相信他這麼做,必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他艱難地做出了抉擇,我們就該好好地支持他。做個警察不容易,不管是哪個部門。”

海子聽了,用力點頭。車窗外,陽光明媚,秋風吹過街頭,車輪駛過,卷起片片黃色的梧桐葉,在風中打轉,落下。

3

上完了今天最後一節課,李曉偉匆匆回到辦公室,稍微收拾一下後,便徑直開車,離開了警官學院宿舍。

在車上,他接通了顧大偉的手機。

“大偉,我想去見見你委托人的母親,越快越好,我現在就去你公司接你。”

電話那頭,顧大偉顯得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就點頭應允。

十多分鍾後,在公司樓下,李曉偉車剛停下,顧大偉便拉開右邊車門鑽了進來:“我把地址發給你了,聽說你要去,我委托人很高興。”

李曉偉打開GPS導航儀,導入地址後,接著便一腳油門,直接就把車開上了公司門前的那座高架橋,邊開邊苦笑:“我昨晚熬了個通宵,終於看完了所有的資料。現在有證據顯示當初的這起案子與現在安平市還沒破的三起案子有關,老同學,我也不瞞你,我這次去和她談話,不隻是為了你的委托人,還有件事,很重要。”

顧大偉看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不過,你能先跟我說下麼,以防萬一到時候出什麼意外。”

李曉偉點點頭:“鎖定的嫌疑人叫朱一文,當年案發時年齡36歲,無業,安平本地人,平時以打短工和給人修摩托車和汽車為生,性格很孤僻內向,獨自居住在城中老城區朱家橋的一棟小房子裏,沒有親戚朋友願意和他來往,自然也就不會有人願意幫他照顧他年僅12歲的兒子朱南了。”

“他老婆呢?”顧大偉皺眉問道。

“戶籍記錄顯示,他老婆叫王靜,新南人,不是本地的,比他小了四歲,在他案發前一年就失蹤了,一直沒有下落。要是我沒估計錯的話,”李曉偉歎了口氣,“他老婆是他所殺的第一個女人。隻是到現在還沒有發現屍體而已。”

顧大偉吃驚地張大了嘴:“老同學,你的意思是我委托人的母親很有可能知道些什麼,對不對?”

李曉偉顯得很無奈:“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不然的話,精神上不會受到這麼大的刺激。但是,在和她開始正式談話之前,我不能做任何決斷。”

“這個我明白。”顧大偉認真地點點頭,卻又有些不安地說道,“可是,老同學,別怪我羅嗦,你一定要斟酌言辭,我這委托人的母親已經不能再受到刺激了。”

“放心吧,我心裏有數。”說歸這麼說,李曉偉卻明白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這樣的談話是沒有什麼大問題的,但是對於一個病了多年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症患者,自己的每一步都等同於是在刀尖上跳舞。

車很快就開過高架,繞過環湖路,高浪路,最後直接進入太湖大道,很快就看到了社會福利中心養老院的牌子。穿過養老院的大門,還未到停車場,顧大偉就伸手指著前方:“那就是我的委托人,他已經在等我們了。”

“這裏景色不錯。”下車的時候,李曉偉感慨道。

顧大偉難掩心中的嫉妒:“服務更好,老同學,你我將來老了的時候要是能來這裏養老的話,那可就是上輩子修的福氣咯。”

說話間,三人寒暄一番後,委托人趙先生便把他們領進了一間安靜的會客室。房間並不大,八平米左右,陽光明媚,木質地板,卻並不是非常光滑的那種,左手邊的法式落地長窗開著,風一吹,白色紗簾迎風飛舞,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李曉偉輕輕鬆了口氣,環顧四周的目光中難免就充滿了羨慕。

很快,走廊裏便傳來了輪椅推動的聲音,由遠而近,趙先生推著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年婦女出現在了房間門口。老婦人滿臉皺紋,眉宇間似乎帶著一絲難言的落寞。

輪椅被緩緩推到了靠窗的位置,趙先生輕輕替母親在腿上蓋了一條薄薄的法蘭絨毯子,這才轉身麵對李曉偉他們點點頭,輕聲說道:“這就是我的母親,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宋穎,蘇川市都墅區人,不過她聽得懂安平話,你們也可以用普通話和她交流,隻不過最終結果還是要看她願不願意和你們說話就是了。”

李曉偉聽了,壓低嗓門說道:“趙先生,你可以坐在你母親身邊,畢竟你是她最熟悉的人,這麼做可以讓她有安全感。考慮到你母親的身體,我們的問題也不會很多,放心吧。還有就是,我和你母親的談話,最終目的就是想打開你母親多年的心結,隻有幫助她走過了這個心理陰影,我相信出於本性的母愛,回過頭來她就能接受你了,你的心願也能得到實現。所以,我需要你的配合和充分的理解。”

“謝謝李醫生,你放心,在這之前顧總大力推薦過你,說你是業內頂尖的心理醫生,所以我支持你。”趙先生感激地點點頭。接著,顧大偉便退出了房間,躲到花園抽煙打發時間去了。此刻,安靜的會議室裏就隻剩下了李曉偉他們三人。

李曉偉伸手拉過了一張小茶幾,擺在三人中間,然後打開公文包,抽出了幾張放大的相片,逐一輕輕擺放在了宋穎的麵前,同時,認真地關注著宋穎目光中的細微變化。

這是幾張老婦人當年在小學工作時的生活照,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再加上照相技術的差別,相片有些發暗,但是這並不影響相片中人物的展現,其中有一張是五年級畢業班照,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班主任宋老師一臉的笑容,眉宇間滿是欣慰。

“宋老師,我是李曉偉,你兒子趙先生的朋友,這次特地來看你,順便給你帶了這件特殊的禮物,希望你能喜歡。”李曉偉笑眯眯地說道,“能找到你當年的畢業照,說實話還真的很不容易呢。”

老婦人沒有說話,目光卻落在了自己的相片上。李曉偉知道,無論誰都不會拒絕自己這輩子最好的人生回憶。他便順勢單膝跪在了老婦人的輪椅旁,伸手指著那張畢業照,柔聲說道:“宋老師,你一直都教畢業班的,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