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緩慢流逝,突然,奇跡發生了,老婦人神情木然的嘴角竟然微微顫動,眼神也變得不是那麼空洞了,看著這幾張老相片,長時間的沉默過後,她輕輕點了點頭。
“快二十年了,宋老師,你還記得這些孩子嗎?”
她又一次點頭,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絲哀傷。顯然,老婦人並沒有真正忘記自己的過去。
“宋老師,這是你當年所帶的最後一屆畢業班孩子,對吧?”李曉偉刻意把這張畢業照輕輕放到了老婦人的麵前。
“是,是的。”老婦人嗓音沙啞,緩緩伸出左手,捧著這張相片,手指逐一在孩子們的臉上滑過,似乎是在竭力辨認著什麼。
“跟我談談他們吧,好嗎?你能記得幾個就幾個,咱們不勉強,畢竟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李曉偉看著眼前這位羸弱的老婦人,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一旁的趙先生剛想開口說話,卻被李曉偉用目光製止了,便又重新退回到了沙發上坐了下來,依舊神情關切地注視著自己的母親。
老婦人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中去了,應該是當過老師的緣故吧,老人的記憶是那麼地清晰,雖然用了一定的時間,但最終還是回憶出了一大半,包括那個站在隊伍最末尾,身材也是最瘦小的男孩。
李曉偉見老婦人手指指尖一直都指著最後的這個男孩,嘴唇囁喏著無聲地訴說著什麼,便輕聲問道:“宋老師,你還記得他嗎?”
“記,記得,他叫朱南,住在,住在,”老婦人咬著嘴唇,努力在記憶中搜索者,最終卻不得不放棄,沮喪地看著李曉偉,“對不起,我,我想不起來了……”
“沒關係,宋老師,”李曉偉微微一笑,“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就已經很不錯了。謝謝你,宋老師。對了,能和我談談這個孩子嗎?”
終於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李曉偉雖然表麵上顯得很輕鬆,但是內心卻惴惴不安了起來,因為他實在不忍心再讓眼前這位飽經風霜的老婦人的內心再一次受到衝擊。
老婦人低頭陷入了沉思,一時之間,房間裏安靜得幾乎能聽到人的心跳聲。
終於,她抬頭看著李曉偉,臉上的表情顯得若有所思,李曉偉吃驚地看到老婦人的眼角竟然無聲地滾落了一行淚珠。
“年輕人,我,我想起來了,這個孩子,他很可憐,很可憐的。”老婦人的聲音雖然依舊顯得很沙啞,但是卻充滿了果斷。
“能和我說說嗎?”李曉偉的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你知道他媽媽到底去哪兒了嗎?”
老婦人突然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目光中似乎在尋找依靠,卻又仿佛正在做一個很大的決定,她的呼吸逐漸加快,臉漲得通紅,身子微微顫抖。同時伸出左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大聲喘息著。
李曉偉衝著焦急的趙先生果斷地擺了擺手,因為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再隨意打斷老婦人那洶湧而出的回憶了,可是,盡管昨晚已經對將要發生的事情預備了好幾個方案,此刻真正麵對時,李曉偉的心中卻還是感到深深的不安。
終於,老夫人雙手緊握輪椅把手,咬牙切齒地一字一頓:“他的母親,早就死了,就在,屍體,屍體就在他家的雜物間裏,作孽啊!進門左拐的那一間。我,我,親眼看見他父親掩埋的。他父親是魔鬼!魔鬼!殺人犯!我天天做噩夢,天天做噩夢啊……”老人的淚水奪眶而出,哭得像個孩子一般,長久淤積在內心的記憶終於被打開了。趙先生趕緊上前摟住母親,一邊安慰,一邊把略帶幾分埋怨的目光投向了呆立在當場的李曉偉。
李曉偉明白,與其說剛才那段話是老人聲嘶力竭的痛斥,細細聽來卻如同老人痛苦的哀嚎,他不由得恍然大悟,當年宋老師所舉報的,看來並不是後來所發現的那三位死者,而是朱南在旁人眼中人間蒸發一年多的親生母親。
一切或許都隻是一個可怕的巧合而已。
這時候,醫護人員走了進來,遞給了老人一個寫字板,老人用左手抓過筆,顫顫巍巍地在上麵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接過了幾粒藥丸,就著水吞了下去。
李曉偉很熟悉這些精神類藥物,為了以防萬一,必須由患者自己簽字確認。看著形容憔悴的老婦人,他突然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悲哀。
在回市區的路上,李曉偉一聲不吭,直到把顧大偉送到公司樓下,這才撥通了章桐的電話:“你現在有空嗎?”
章桐感到有點意外,不禁開玩笑道:“當然有空,不過你說的是鋼琴演奏會嗎?明天晚上呢,現在去還早。”
“我知道,咱們去趟老城區,帶上你的工具箱,我們要去挖點東西,我這就開車去接你。”李曉偉語速飛快地說道,“我……我想,我可能知道朱南的母親現在到底在哪兒了。”
“好的。”章桐立刻掛斷了電話。
李曉偉在公安局大門外接到章桐後,便徑直開車出城,向老城區的汀州村開去。
“我剛去福利院見了當年朱一文案件的舉報者宋穎,也就是朱一文的兒子朱南的小學班主任老師。”李曉偉一邊開車一邊說道,“我記得卷宗中提到說當年宋穎老師打電話給專案組,舉報說朱南的父親有殺人嫌疑,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這個報案電話出了差錯,總之,宋老師當初真正想表達的是,她看見了朱一文正在掩埋妻子王靜的屍體,而專案組卻專注於那三具已經發現的女屍的凶手……”
章桐打斷了他說的話,冷靜地說道:“你不能就此便指責專案組失職,我們辦案是有程序的,對於所有舉報電話,都是以最新案件為優先落實,同時進行外圍走訪調查,搜集證據。我想,按照慣例思維方式,再加上當年的刑偵技術手段還並不發達,對人口的流動性掌握程度比較差,而朱南的母親不是本地人,這樣一來,走訪調查中所得到的有用訊息自然也就和後麵的那三起案件相結合了。況且,報警電話中,這位舉報人或許並沒有說清楚死者的具體情況吧。”
李曉偉聽了,點點頭:“有可能,不管怎麼說,我們先去實地查看後再說,如果能挖到屍骸的話,證明死者的身份,那就更好了。”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頭,798街區外的路邊上新開的一家星巴克內,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顧客在邊喝咖啡邊聊天。
這段日子裏,吳嵐每次從健身房出來後,就必定會上這裏來坐坐,休息是一個方麵,另一個方麵,其實自己也是有點心不在焉,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神秘的家夥就又會發來有用的微信留言,畢竟自己還是要靠這些東西吃飯的。
她一邊用毛巾擦著汗,一邊環顧四周。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打擾了,是吳大主編吧?”
吳嵐一愣,循聲轉頭看去,見身後正站著一位身穿煙灰色休閑風衣的年輕女人,雖然麵生,但是對方身上那股淡淡的Jo Malone香水味卻讓她頓生好感,嘴角不免露出一絲笑意,伸手指了指自己麵前空著的座位:“坐吧。請問你是……”
對方並沒有讓吳嵐感覺尷尬,她優雅地笑了笑,開口說道:“吳大主編貴人多忘事咯,我是市大劇院公關部的方梅,上次廣電有活動的時候,我們見過麵的。”
“哦……是那次啊,哎呀看我這記性,”吳嵐其實很清楚自己腦海裏根本就找不到這個所謂方公關的影子,但是礙於麵子便也順水推舟把對方當做了自己的朋友,當然了,更大原因是因為方梅身上的香水味,是她心儀很久的一個牌子,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不好意思,方小姐,你用的是祖馬龍香水,對嗎?味道很不錯。”
方梅輕輕一笑,:“是的,最新款藍色風鈴,吳小姐,你喜歡嗎?喜歡的話我這瓶送給你。我朋友送了我兩瓶,我一個人用不完的。” 說著,便從挎包中摸出一瓶香水,遞給吳嵐。
“哎呀,這多不好意思。”吳嵐有些臉紅了,自己這輩子頭一回問人開口要東西,剛要推辭,心中卻有些不舍,便默默地接過了香水。
方梅倒是顯得大大方方,她又伸手從包中取出一張自己的名片,然後雙手捧著探身遞給吳嵐:“吳大編輯,你可以加上麵的微信,有時間我們就多聯係吧,以後還請多關照關照我們大劇院。”
“那是當然啦。”吳嵐開心地笑了,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手中的香水,似乎這幾天來的不快都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這麼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了十多分鍾後,方梅告辭離開星巴克,匆匆走出門,鑽進路邊停車位上的一輛黑色SUV,駕車離去了。
看著手中心儀已久的祖馬龍香水,吳嵐打開瓶蓋聞了聞,一股幽香撲鼻而來,她陶醉地閉上了眼睛。看來這年頭拍馬屁的人可真是越來越多了。
手機微信提示音適時地響了起來,吳嵐立刻睜開雙眼,隨即便麵露不可思議的神情。
4
無論每個城市,都會有那麼一塊幾乎被遺忘的區域,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卻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城中村。
車子艱難地開過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四周塵土飛揚,車窗兩邊滿是各種各樣的店鋪檔口,招攬顧客的高音喇叭聲和來往車輛的鳴笛聲充斥了整條街道。
停停開開,最終來到了城郊結合部的李巷巷子口,車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往裏麵開了,李曉偉便在土堆旁把車停了下來,把車熄火:“對不起了,看來我們得走上一段路。”
章桐有些遲疑:“我不能就這麼出去,雖然我穿了便裝,但是這工具箱……”
“沒事,我來幫你提。”
“你提著和我提著有什麼區別嗎?”
李曉偉笑眯眯地伸手接過工具箱:“這是人的正常心理,一男一女走路,如果男的空著雙手,女的卻提了一個很重的箱子的話,自然會多看上一眼,反之,就會視若無睹了。”
“好吧,我就信你這一回。”便跟著他一起下了車。
注意到章桐還背著個黑色的背包,一米多長,顯得有點沉,李曉偉剛想開口,她卻搖搖頭:“這個不用你背,怕你弄壞了。”
李曉偉也隻能作罷,隨即鎖好車門,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李巷。
李巷長度不超過八百米,不需要步行多長時間便能穿過巷子,眼前就出現了一條渾濁的小河,李曉偉指了指右前方河邊的那排房屋:“那邊叫朱家橋,是屬於李巷的一個分支,最邊上的那棟老房子就是朱一文以前住的地方。”
“現在還空著麼?”章桐邊走邊問道。
李曉偉搖搖頭:“被村裏出租了,蓋了三層樓卻一直都沒人住,最近這片區域又被開發,因此就多了很多外地來打工的人,求租率上升,村裏經過商量後,便出錢把老房子粉刷了一下,重新出租。”
章桐笑了,回頭看了他一眼:“你這個醫生消息挺靈通的嘛,怎麼都快趕上警察了?”
李曉偉嘿嘿一笑:“那都是童隊先期工作做得好,這家夥,表麵看上去挺粗糙的一介武夫,內心還是很細膩的呢。做事非常仔細。”
兩人一前一後推門走進院落,來到了老房子前,章桐不由得抬頭看了看這棟灰色的上世紀建築,樓高三層,和一般農村的房屋沒什麼大的區別,也不張揚,規規矩矩地,底層周圍是個小院落,二十平米左右,院牆上布滿了碎玻璃片,而院落裏則顯得有些淩亂,橫七豎八的晾衣繩上掛滿了衣服,顯然這裏一直都租客不斷。
在來這之前的路上,李曉偉已經和朱家橋的村長電話聯係過了,所以,一見到兩個陌生人走進院落,身穿藏青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便從一張小板凳上站了起來,熱情地迎上前。在簡短的寒暄過後,隨即把兩人帶到了樓梯另一角的一間雜物間門口,用力推開了已經生鏽的鐵門,一股黴味便撲麵而來:“這就是你們要找的雜物間。”
看著屋裏被驚動的一隻老鼠快速竄過腳邊,李曉偉問:“那你們一直都沒有動過嗎?”
“當然沒有了,”村辦工作人員苦笑道,“上麵粉刷和檢查線路都隻是表麵做做功夫,這裏沒啥用,現在又沒那麼多人做農活了,就幹脆一把鎖鎖了了事。老實說,村裏的經費也是挺緊張的呢。”
打發走了村辦工作人員後,章桐打開應急燈,這樣好使房間的光線充足一點,清理掉地麵上堆著的雜物,看著房間裏最後露出來的黑色泥地,然後放下肩上的黑色背包,打開後,伸手進包裏打開控製開關,略微使勁,從裏麵取出了一台有些分量的平板,外加一個不到兩米的探測杆,最後利索地拉起天線,重新又把包背在背上,戴上耳機後便在不到六平米的房間裏開始順著牆一寸一寸地掃過地麵,同時認真地注視著自己手裏的平板顯示屏,聽著房間裏傳出的單調的滴滴聲,看著章桐專注的目光,李曉偉頓時明白了,她手中所使用的正是一台簡易的探地成像儀,這可比刨開整個房間地麵要來得有效多了,也隻有用這個辦法,才能最快地得到想要的結果。
時間已經過去了快十分鍾了,章桐走得非常慢。此刻,院落裏的人越來越多,見平時從不打開的雜物間竟然有人站在門口,有些人感到好奇,便遠遠地站著圍觀。
終於,單調而有節奏的滴滴聲突然變成了一連串急促地警報,雖然聲音並不是很大,但是章桐卻雙眉緊鎖,來回調試平板像素,最終抬頭看向李曉偉:“我想,這下麵確實有人,而且是個女人。”
李曉偉心中一沉,他快步來到章桐身邊,低頭查看平板顯示屏:“那是剪刀麼?”
“看上去是的。”章桐點點頭,“整個屍體頭東腳西,呈現出仰臥的狀態,屍骸已經嚴重白骨化了,從骨盆和顱骨的形狀來看,應該是一位女性,這個,和你剛才所提到的線索就對得上了。”章桐沉聲說道,“對不起,我必須馬上通知童隊,這是一起很明顯的命案。”
“凶手已經死了的。”李曉偉小聲提醒。
“屍體不全挖出來的話,我沒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章桐重新又裝好成像儀,拉上黑包背在肩上,同時掏出了手機。
“等等,你的意思是這具屍體還有別的可能存在……”李曉偉一時語塞,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問下去。
“不管是誰死了,都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真正死因。別忘了,命案在我們國家的法律中可是沒有追溯期的。”
走出氣味渾濁的雜物間,章桐抬頭,血一般豔麗的夕陽早已無聲地灑滿了天空。
5
他囁喏著嘴唇,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怪異,沒有人能聽懂他到底在說什麼。他似乎是在跟自己說話,也似乎是在跟身邊一個無形的鬼魂交談。不過無論如何,這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所以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我的腳邊是那具已經變得冰冷僵硬的屍體,我的心跳也似乎停止了,耳裏甚至聽得見隱隱約約的轟隆聲,還聽得到我無聲的哀鳴。
她在耳邊對我低語:“吸口氣……,一二三四……呼口氣,一二三四……”我就坐在這散發著血腥味的車廂中,手裏什麼東西都沒有。而四條牛皮帶把我牢牢地綁在了椅子上。
在我的身下,還有那具屍體所留下的餘溫。
“你不後悔麼?”
我想搖頭,但是麻醉藥物終於起作用了,我的耳邊終於又一次聽到了父親由遠至近所傳來的沉重的腳步聲,喘息……
我好累,或許,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快點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