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去撕開一個人內心深處的傷口是非常殘忍的,郭亞茹臉色煞白,她張了張嘴。李曉偉本以為她會像剛才那樣痛罵自己,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眼神複雜的女人卻隻是轉身去了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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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小小的城中村院落裏燈火通明,藍白相間的警戒帶把樓洞口封堵了個嚴嚴實實,大樓裏的住戶則被要求今晚不得外出,隨時等待警察問訊。而警戒帶外,也站著好幾個圍觀的人,時不時議論紛紛。
海子皺眉問童小川:“童隊,這周圍還有二十年前的老住戶麼?我的意思是認識死者的。”
童小川從褲兜裏摸出一支香煙,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剛要放嘴裏抽,瞥了眼趴在雜物間地麵上的章桐,狠狠心便又塞了回去,嘴裏咕噥:“夠嗆。”
“那,會是朱一文的老婆嗎?”海子接著又問道。
童小川聽了,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這不還沒都挖出來麼。”
正說著,雜物間裏傳出了顧瑜的叫聲:“來個人,搭把手!”
童小川隨手拍了海子肩膀一巴掌:“快去。”海子便忙不迭地跑進了雜物間,伸手接過應急燈,高舉著,讓應急燈光能覆蓋整個坑底。
眼前這一幕卻讓他感到有些愕然——一米不到的坑底,一具骸骨仰臥著,應急燈下,骨架顯得愈發慘白。而骸骨的左胸處,插著一把大號的縫紉剪刀,因為行凶者用力過猛的緣故,剪刀的刀刃已經深深地卡在了肋骨上麵。
“天呐,她是被剪刀捅死的?”
章桐頭也不抬地斷然否決:“不,沒那麼簡單。”她小心翼翼地把死者的顱骨拿了起來,就著應急燈光仔細查看著。
海子下意識地環顧了整個房間,目光最後落在了坑底的白骨之上,不禁咧了咧嘴,隻求早點結束這‘人形燈’的工作。畢竟,對於離自己這麼近的骸骨,心中還是有那麼一絲小小的忌憚的。
很快,散落在坑底的骸骨,包括死者殘留的衣服碎片在內,都被章桐逐一整齊地擺放在了坑邊鋪開的塑料紙上。最終,顧瑜爬上了地麵,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在這暗無天日的鬼地方被埋了這麼久,真是作孽!”
守在門邊的童小川探頭問:“章大主任……”
“初步鑒定:屍體白骨化,死亡時間四年以上,不排除比這更久。髖骨呈現出類方形,與男性髖骨相比較矮。恥骨支移行部背側麵,靠近恥骨聯合麵背側緣處,呈現出了與大體相平行的骨質凹痕,約黃豆粒大小,表麵粗糙,這是女性所特有的分娩疤痕。而根據顱外人字縫和矢狀縫的愈合程度粗步判斷,死者的年齡在25至30歲之間。”接著,她舉起了手中那把黑漆漆的剪刀,“至於說這個麼,可以證實她是被害的,也就是說這是一起命案。”
“上麵黑漆漆的是什麼?是不是生鏽了?”
章桐輕輕歎了口氣:“長期插在人體內就是這個樣子。肌肉能腐爛,但是它卻不會,看樣子,這應該是一把老式的縫紉剪刀。”
“那具體的死亡時間能判斷出來嗎?”童小川有些不甘心。
“當然可以,這些衣服碎片再加上土壤樣本的分析對比,我相信痕檢歐陽工程師的那幫弟子們是完全可以搞定的。”章桐伸手指了指身邊的兩大袋證物,“就等他們來取了。”
童小川皺眉想了想,抬頭問:“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死者能證實是失蹤的王靜麼?”
“我需要一張她的戶籍相片,人像識別現在的技術條件下是很容易做到的。”章桐無奈地看了看童小川,神情疲憊,“還有別的問題嗎,童隊?”
“李醫生去哪了?”
“他去公安局了……等等,你不知道那事?”章桐不解地看著他。
“什麼事?”
“我下午剛給你打電話沒多久,李醫生就接到了張警官打來的電話,說郭敏想見他,他就直接趕去局裏了,希望能攔住郭敏幹傻事。”章桐一邊摘下手套,一邊歎了口氣,“那孩子太衝動了。”
“他那小子到底想幹什麼?”童小川急了,追問道。
“自首。”
“我,我不明白,他幹嘛自首?”童小川糊塗了。
章桐愣住了,看著童小川的目光就像眼前站著的是個三歲孩子:“你都不知道,幹嘛問我?”
(兩小時前)
山北鄉郊外的廢棄遊樂場裏,生鏽的廣告牌在臨近傍晚的夜風中不斷地搖晃著,藍白相間的警戒帶還沒有被完全拆除,畢竟案子終歸還沒有破,但是這裏已經渺無人煙,哪怕是大白天都很少有人經過了。
一輛車廂上繪製著‘安平冷鏈’字樣的奶黃色廂式貨車正停靠在遊樂場的後門山坡下,車子很新,形狀也有些怪異,尤其是它的尾部,竟然裝著個空調外掛機。
不過此刻,這輛車顯得格外安靜,發動機已經涼透,前麵的車門兩邊都敞開著,隻是後車廂卻關得密不透風,但是門把手上卻並沒有上鎖,誰都能打開這輛車的後車廂門。
郭敏一眼就看見了這輛車,其實也不奇怪,這兩天裏,每天下午他都會找時間來這個遊樂場周圍兜上一圈,有時候還會守候大半夜的時間,就這麼坐在坡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晚上很冷,但是他知道,隻有這個愚蠢至極的‘守株待兔’的笨辦法,才能在刑警隊抓住姐姐郭亞茹之前,讓姐姐盡快離開。至於說自己的後果,那就無所謂了。
郭敏當然清楚自己這麼做的代價到底是什麼,所以,每次要來到這裏的時候,他都會脫下身上的警服,不管怎麼說,他不想玷汙這套製服,說到底當警察至少也是他的人生夢想之一。當然了,還有那封信,是給老所長的,想來,老所長知道這件事後,一定會對自己很失望,但是這一切都已經顧不上了。
人的一生中有無數次選擇的機會,卻沒有一次機會是能讓自己用來後悔的。而這個決定,郭敏就從沒有後悔過,隻是他不知道,這一天竟然會來得這麼快。
昨晚,他沒有來,因為父親郭長海突然病了,平時控製得很好的血壓突然竄到了接近300,看著老父親痛苦扭曲的臉和滿地的嘔吐物,郭敏內心深處最軟的地方被深深地觸動了。他把父親送到了臨近的社區醫院,晚上又臨時值班,所以直到今天下午交班後,才匆匆趕到遊樂場邊上。姐姐的電話依舊打不通,但是此刻,他卻看到了那輛已經停在那兒很久的冷鏈車,車子必定是昨天晚上停在那裏的。
郭敏真的開始有些相信命運了。他摸著手裏的空煙盒,這包煙還是上次去柴機新村老季家走訪的時候,順路買的。郭敏仍然記得那個小雜貨店店主對自己的忠告。也明知道自己不抽煙,但是這個世界上就有那麼多事,是偏偏沒有任何能夠被解釋得清楚的緣由的。
繞著車子轉了幾圈,他摸過發動機,也摸過方向盤,甚至包括插鑰匙的鑰匙孔,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摸過了,是在仔細擦拭幹淨原來的指紋過後摸的,並且是沒有戴手套。最終,郭敏在後車廂門前停下了腳步,他掐滅了最後一個煙頭,然後刻意扔在顯眼的位置。
好了,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身後,夕陽已經在天空出現,這將是最後一個屬於自己的自由的夜晚了。
郭敏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脖頸,最後深吸一口氣,神情凝重地伸手拉開了後車廂的車門。
一股腥臭味撲麵而來,車廂裏的空調早就已經停了,此刻的後車廂就仿佛一個大悶罐子一般。郭敏呆住了,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麵對兩具屍體的時候,他還是無法接受眼前這慘烈的一幕,他癱軟在地,幾度作嘔,吐幹淨了肚子裏所有的東西,盡管隻是一灘黃水,而從昨晚開始到現在,除了抽煙,他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風在耳畔呼呼作響,郭敏猛地回過神來,他迅速爬上後車廂,打開手中的強光手電,開始仔細查看車廂中的屍體。
很快,他麵如死灰般地跳下車,重新又關好車門,然後騎上自己的摩托車,徑直從後門離開了冷冰冰的遊樂場。
姐姐並不在車裏,不過這樣也好,想到這兒,郭敏的嘴角便露出了一絲苦笑。摩托車迎著風穿過最後兩個路口,進入城區後,很快便看到了安平市公安局灰色的外牆,郭敏毫不猶豫地把車開進了大院,也不鎖車了,習慣性地把頭盔放在了踏腳板上。站在樓下,他抬頭仔細打量了一番安平市公安局的正門,又回頭看了看身後逐漸亮起路燈的大街,他便快步走進了公安局大樓,順著樓梯來到二樓刑警隊二隊辦公室門口,站在值班台前,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放在值班台上,然後冷靜地對張一凡說道:“張警官,我叫郭敏,原惠風路派出所二級警員,警號******,現向你正式投案。”
“你這家夥……又想幹什麼?”張一凡沒聽明白,他吃驚地看著郭敏,卻明顯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我自首,因為我殺了人,現在屍體就在山北鄉遊樂場裏的一輛車上,前麵的事情,也是我做的。”郭敏平靜地說道。
“你瘋了吧?”張一凡看著他,“前麵絕對不是你幹的,你不要胡說八道,我們這邊是有證據的,至於說後麵,我必須派人去看一下,你先坐吧。”說著,他自顧抓過話機,接通了當地派出所值班室。而郭敏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長椅上,始終都保持著一個姿勢。
在等待電話回複的時候,張一凡還是無法相信眼前這一幕,片刻過後,他終於忍不住了,開口數落道:“哎,你這家夥,想出名想瘋了?這要是給我們童隊知道,你這飯碗可就不好說了的。我勸你還是走吧,趕緊的。對了,關於你姐姐的事兒,我們這邊一直都沒有找到她,你確定她是被人綁架了,還是自己出走了?……”
話音未落,急促的電話鈴聲便響了起來,張一凡迅速接起電話,沒聽幾句,臉上的表情頓時僵硬了:“你們保護好現場,我們這邊馬上派人過去。”
掛斷電話後,張一凡抬頭看著郭敏,不可思議地搖搖頭:“你……給我老老實實待著。”他伸手從腰上解下手銬,上前便把郭敏的右手銬在了牆邊的鐵環上,咬了咬牙,說道,“委屈你一下,我要出現場,回來後再對你進行質詢。”
“放心吧,我不會跑的,隻是在你走之前,請幫我聯係一下李曉偉李醫生,可以嗎?他的電話就在我的手機通訊錄上。”郭敏伸手指了指值班台,“手機,我沒有加密碼,你直接可以打電話。”
張一凡皺眉看了看值班台,咕噥了句:“就你事兒多。”便抓過手機,果真在通訊簿找到了李曉偉的電話號碼,立刻打了過去。
電話接通了:“李醫生啊,我是張一凡,那個小警察,郭敏,他現在來我們局裏自首了,詳細情況你過來說吧,我把他銬這兒了,有人看著以防萬一,我要馬上出現場。”
電話那頭的李曉偉一口答應。張一凡掛斷電話,轉身對身旁留守的文書叮囑幾句後,便匆匆帶人跑下了樓。
剛才還熱鬧的二隊辦公室瞬間變得空空蕩蕩,郭敏動了動上身,靠在椅背上,仰天看著天花板,許久,終於長長地出了口氣。
在來局裏自首的路上,他已經刪除了自己手機中所有和姐姐郭亞茹有關的聯係方式,包括社交軟件的痕跡,雖然知道這麼做是多餘的,但是至少心裏能夠好受一些。因為這也是自己最後能為姐姐所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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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桐吩咐顧瑜立刻開車直接把在朱家橋所發現的屍骨送往公安局法醫室,做好準備工作等自己回去。看著車開走了,童小川尷尬地說:“章主任,你把你的下屬打發走了,那第二個現場怎麼辦?”
章桐瞥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彎腰拎起整理好的工具箱,然後直接就向童小川的車走去。
“哎,我說,這屍體,屍體咋辦?”童小川急了,哀求道,“總不見得也放我車裏吧?”
童小川的警車是帶有專門關押犯人的後車廂的,雖然和前麵連駕駛座在內的兩排座椅位於同一個車廂空間內,但是卻有不鏽鋼護欄擋住,供被拘押人員上下車的門在車尾部。不過後麵的車廂很大,可以同時容納兩個人坐在裏麵,外觀看上去,這輛特製的警車長度就相當於是四排座的SUV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