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兒,郭敏的眼淚卻無聲無息地滾落了臉頰,他突然明白了姐姐之所以這麼做的用意,因為當一個人對於自我生存的渴望被無限放大的時候,那麼周圍的一切對他而言就都會變得微不足道了。
1
法醫解剖室裏,單調的滴水聲不斷撞擊著蒼白的牆壁。
章桐疲憊不堪地坐在靠牆的椅子上,內衣濕漉漉地貼著後背,汗水流進眼眶,刺痛的感覺讓她不得不閉上了雙眼。長時間的站立使得左腿一陣陣地抽痛,而腰椎更是讓她疼得幾乎無法站立。
摘掉手套和口罩,章桐伸手在工作服口袋裏來回摸了一趟,找到那一板散利痛,便熟練地摳出兩粒,就著工作台上已經涼透了的水杯,仰頭便喝了下去。
顧瑜早就已經習慣了章桐的這個極壞的癖好,看在眼裏,她隻是默默地聳了聳肩,想著自己將來或許也會淪落到用這種方法來逃避身上的病痛,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藥片裹著涼水滑過喉嚨的感覺依舊是苦澀的,那種苦澀,章桐明白,會一直持續到自己身上的痛楚結束的時候。她恨透了這種感覺,卻又不得不去接受。
因為人體的神經係統最敏感的,也最無法忍受的,就是痛楚,而苦澀,相比之下就不足為道了。
目光落到了自己麵前的解剖台上,今晚總共三具屍體,但是隻有最靠外麵的這一具,卻是完全出乎章桐的意料的,因為她不隻是認識他,並且就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之內還和他說過話。法醫或許分不清生與死之間明確的界限,卻能無限放大生者與死者之間的特殊差異。
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至近,隨著活動門被童小川用力撞開,不等對方開口,章桐頭也不抬地伸手指了指最外麵的那具屍體:“我認識他。”
“‘他’?”童小川手裏拿著一次性手術服,呆呆地站著,“他是誰?”
章桐伸手從桌上的文件欄裏拿出兩份DNA檢驗報告,遞給童小川:“他叫秦剛,市急救中心出診主治醫師,他還有個名字,叫朱南,他生物學上的父親,”說到這兒,她看了童小川一眼,“叫朱一文。”
見童小川一臉的驚愕,章桐重複了一遍:“完全符合遺傳學規律的父親,這點你毋庸置疑。機器比人腦可靠多了。”
“不,我不明白,他,他為什麼改名字了?為什麼又成了受害者?”童小川結結巴巴地問道。
章桐衝著顧瑜點點頭,後者便伸手拉開了蓋在秦剛臉上的白布,露出了秦剛空洞的右眼。
“難道說……”童小川皺眉看了半天,突然問道,“那他的死因呢?”
“銳器所導致的開放性顱腦重度損傷,合並蛛網膜下腔出血。”章桐道,“整個死亡所持續的時間應該不會很長,而且,他感受不到痛苦。”
“為什麼?”
章桐伸手把死者的顱骨轉向另一端,讓右邊耳背部位朝著童小川:“你仔細看,這裏有一個針孔,我懷疑他被注射了肌肉鬆弛劑,一種類似於麻醉的藥劑,他從那一刻開始就昏睡過去了,自然也就感受不到後麵的死亡了。”
“那他身上有沒有反抗的痕跡?”童小川問。
章桐搖搖頭:“我想,他是心甘情願這麼做的。”
“被人綁上四根牛皮繩?”童小川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我知道前麵的兩位被拋屍在遊樂場的死者都是有精神障礙的人,但是這個人,他可是醫生啊,為什麼會這麼做?還‘心甘情願’?對不起,我無法理解。那他是誰?”他伸手指了指一旁蓋著白布的男屍。
“他體長167公分,身材偏瘦,有嚴重的營養不良,並且感染了腸胃炎,我想,這位死者在臨死前應該是鬧了好幾天肚子了,”章桐伸手拉開白布,指著死者粗糙的皮膚,“他至少有半個月以上時間沒有洗澡了,頭發裏全是虱子,衣服也有很久沒換了。所以,他應該就是你們正在尋找的第三位失蹤者。”
“也是那種手術的受害者?”童小川問。
章桐點頭:“是的,完全吻合,死因,是過敏性休克,是由藥物引起的,從注射到起反應之間應該間隔了一小段時間,或許是受害者當時是處於昏迷狀態吧,所以沒有及時體現出來。”她伸手指著死者的喉嚨,“雖然死亡時間在兩天前,屍體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但是仍能檢查出喉頭水腫很明顯,顏麵有窒息所導致的青紫色,全身有皮疹現象,左眼有明顯的斑點,肺部水腫也很明顯,最後排除別的外傷和死者本身的疾病所導致的死因,可以確定是肌鬆類藥物過敏所引起的過敏性休克反應。”
“隻是……”章桐突然停下了話頭,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隻是’什麼?”童小川急了。
“我不明白的是,這位死者加上前兩位,雖說都是死於經眶腦白質切除術所導致的意外,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凶手並不想殺他們。”章桐伸手指了指秦剛的屍體,“但是他卻除外,因為他完全是死於‘故意’,通俗點說,他的死因,是被人用一把錐子給活活捅穿了右眼並深入大腦。”說著,她從手術台上的工作器械盤裏挑出一把丁字錐,遞給了童小川,“類似這樣的一把凶器。”
“而且,”章桐又把另一份DNA報告交給了童小川,“DNA結果顯示,他就是那三起嚴重侵害女性案件的始作俑者。”
“你確定隻是三起?”童小川的腦海裏閃過郭敏的臉,“七年前的那起,有查過嗎?”
“你說的是郭敏姐姐的那起吧?我特地一起比對過,不是他幹的。”章桐淡淡地說道,“而且七年前殘留的生物檢材樣本中,至少有三個男性的樣本,與秦剛的做案模式完全不符。”
童小川心中一沉。
“還有一件事,”章桐來到那具女性屍骨的解剖台旁,伸手打開頂上的照明燈:“在這具屍骨上,我找到了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可以證實凶手或許,嗯,並不是朱一文……”
說著,章桐拿起死者的右胸肋骨第三節,展示給童小川:“你仔細看它的角度,死者身高165公分左右,朱一文身高181公分,所以,不管死者是站著或者是躺下被紮了這一剪子,所造成的傷口角度都將大於或者等於45度角,你所看到的角度,經過測量,卻隻有21度,也就是說,行凶者,身高不會超過165公分。這是其一,至於說其二,行凶者是個左撇子,這是我們從屍骨形成的創麵得出的結論,著力點是由左至右,而我們慣於使用右手的人,著力點恰好相反,是由右邊滑向左邊。”
房間裏死一般的寂靜。
“該死的,一個身高不足165公分的左撇子……”童小川的嗓音中充滿了絕望,“那她的身份確定了嗎?”
章桐又點點頭:“王靜,也就是秦剛的母親,線粒體比對表明兩人存在母係血緣關係。”
“他們的死亡,會有共同的原因嗎?”
“不可能,不隻是死亡時間差了十多年,並且凶手是不同的兩個人。”章桐想了想,接著說道,“而現場車內的指紋顯示,有兩枚女性指紋,但是目前還沒有比對得上的。”
走出法醫解剖室的時候,童小川站在走廊上猶豫了一會兒,便撥通了李海的電話:“海子,帶個人,去把郭亞茹傳喚到局裏,協助調查。”
“童隊,要是她拒絕來怎麼辦?”海子有些猶豫。
“不可能,她弟弟在這,她肯定會來的。”掛斷電話後,童小川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冰冷。
2
此時,李曉偉把車停在了警局大院外的街邊銀杏樹下。回想起手機中童小川傳來的現場畫麵以及案情介紹,心中愈發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老師,我想,你該告訴我真相了。”
沈教授聽了,卻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看著車窗外街道兩邊閃爍的霓虹燈,目光中的羨慕轉瞬即逝:“你帶我進去投案就可以了,那個男的,真的是我殺的。不關那丫頭的事。”
“原來你早就已經知道郭亞茹涉案?”李曉偉突然意識到了這點,他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恩師,下意識地提高了嗓音,“那你為什麼不製止她?即使不說那最後一個人,也有整整三條人命啊,老師,都因她而死!我們學醫的,懸壺濟世為首任,怎麼可以昧著良心這麼做!”
聽了這熟悉的話語,老教授不僅渾身一震,他緩緩轉過頭,看著李曉偉,輕聲說道:“都怪我,真的!”
“怪你什麼?難道怪你當初研究那個手術?老師啊,你別這麼傻好不好?”李曉偉急了,“學術誰都可以研究,但是錯不在你。”
“是我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也隻有我才能把它關上了。”說到這兒,他打開了隨身帶著的那個黑色帆布袋,從裏麵取出了一把外形古怪的錐子,“這就是警察要找的殺人凶器——丁字錐。”
李曉偉呆住了,半晌,喃喃道:“老師,你為什麼要殺他,你與他素不相識。”
重新又裝好丁字錐後,老教授卻隻是輕輕笑了笑,隨即便伸手打開車門走下了車,拎著黑色帆布袋,獨自一個人向公安局大院走去了。
看著沈教授的背影,回想起他在醫科大學教授樓辦公室裏對自己所說的話,李曉偉突然明白了一切,他掏出手機,撥通了章桐的電話,啞然說道:“沈逸飛教授正在走進公安局大樓,他是來投案自首的。”
“你說什麼?”電話那頭,章桐的聲音充滿了詫異。
“對不起,他說的都是真的,他就是殺害最後那名死者的凶手。”李曉偉心情沉重地說道,“我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作為一個救人性命的醫生,他有什麼資格去隨意終止他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