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可以忘記一切,但是骨頭卻不會,這個世界上隻要被刻上骨頭的東西,就永遠都不會被磨滅了。
1
樓頂,滿天星鬥,夜風凜冽,風吹得頭發揚起,迷住了人的雙眼。
在距離郭亞茹不到兩米遠的地方,李曉偉盤膝坐下了下來,他恪守著人與人之間最後的那段黃金分割線,這樣的話,就不會刺激到郭亞茹的情緒。結合自己先前所看到的相關病曆檔案記錄,在眼前的這個年輕女人的身上,李曉偉看到了驚恐與憤怒的情感宣泄交織,他心中突然一沉,很顯然,郭亞茹被誤診了,她並沒有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真正困擾她多年的病,應該是抑鬱症。
因為如果她得的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話,她就不會與秦剛在一起這麼久,暴力性侵受害者會本能地排斥異性,李曉偉記得很清楚,第一次見到小米的時候,她就是尖叫著鑽到了床底下,直至今天,小米還是不敢與男性單獨相處一個房間。
郭亞茹卻不同。
創傷後應激障礙症患者還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不會自殘,而眼前的這個年輕女人,從她裸露在外的手臂看,她已經有了不止一次割腕的經曆。抑鬱症患者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回憶,發病前的各種感受和慘痛遭遇,絕對不會隨著用藥和病情改善而徹底消失,那種可怕的刻骨銘心的感受會清晰地存在於她的腦海之中,就像一根導火索一般,當郭亞茹無法用死亡來逃避一切的時候,她就選擇了那個可怕的手術,引燃病情,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李曉偉認真地看著靠在護欄一角的郭亞茹,目光中充滿了同情:“郭小姐,我們見過麵,我是李醫生。”
“我沒病!”郭亞茹冷冷地說道。
李曉偉搖搖頭,輕輕一笑:“我不是來和你談你的病情的,我是來和你談一個男人,一個你愛上的,同時也是深愛著你的男人。”
此話一出,在樓洞口站著的童小川不禁大吃一驚,小聲嘀咕道:“郭亞茹有男朋友?”
章桐的心裏頓時什麼都明白了,不禁歎了口氣:“唉,我早就該想到這一點了。”
“是誰?”童小川緊張地問道。
“那第四個死者。”
“你說什麼?她竟然愛上了朱一文的兒子?”童小川震驚地看著章桐。
“不,她愛上的,是急診醫生秦剛。”章桐喃喃說道,“我想,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應該就是她第一次割腕自殺的時候,秦剛救了她,雖然是出於自己的職責,但是在郭亞茹看來,卻不亞於是給予她第二次生命。”
又一陣風吹過,遠處隱約傳來了急救車的聲音。李曉偉輕聲說道:“你也愛他麼?”
郭亞茹微微一怔,半晌,默默地點頭,夜風卷起發絲,臉上的神情溫柔地像個小女孩:“愛。”
“告訴我你是怎麼和他認識的。”
“他救了我。”
“那是他的職責,他是醫生。”李曉偉喃喃說道,“或者說,他和你有著相同的經曆,對嗎?”
郭亞茹看了他一眼,目光怪異:“你怎麼知道?”
“他和你一樣,有著一個被人忽視的童年。在別人的眼中,你們並不存在,你們沒有享受快樂的權利,相反,卻不得不去承受很多不公平的遭遇。”李曉偉認真地說道,“所以,他在你的身上找到了依靠,對不對?就像兩個渴望溫暖的人,相遇了,因為有著共同的期待,所以就抱團取暖。”
郭亞茹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著水果刀的右手慢慢地下垂,目光中閃過一絲溫柔。
“我想,他應該把他的故事都告訴你了,對嗎?包括他記憶中的母親。”李曉偉知道,分享記憶對於郭亞茹和秦剛之間的關係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刻。
本不抱太大希望,誰想到郭亞茹突然抬頭,雙眼緊緊地盯著李曉偉,聲音嘶啞:“他哭著告訴我說,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被人殺了,這就是這個世界對他所做的最殘忍的事情。他說,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可怕的一幕。因為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會信任身邊的任何人了。”
接著,她苦笑道:“知道嗎,李醫生,‘信任’這個東西是非常寶貴的,如果輕易給了別人的話,自己是會遭雷劈的。”
李曉偉聽了,心中一緊:“你是說,秦剛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被人殺了?”
郭亞茹點點頭,神情落寞:“從那以後,他唯一的親人就隻有他父親了,你們永遠都不會明白,當一個孩子親眼麵對自己父親跳樓自殺的時候,心情是多麼孤單,因為這個世界上以後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那他有沒有告訴過你,那個殺害他母親的人,是誰?”
“不,他隻說了,那是他最信任的人,以後,他就再也不會輕易相信別人了。”
無聲的沉默,在無邊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沉重。
李曉偉恍然大悟,遲疑片刻後,他無奈地看著郭亞茹:“我想,最後坐上那張椅子的時候,他應該是心甘情願地,對嗎?”
再次抬起頭時,郭亞茹的眼角竟然流出了眼淚:“對不起,我隻有用這個方法才能幫他了。但是我沒有想到結果會是這樣……”
“等等,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告訴我,那車廂裏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腦海中回想起沈教授蒼老的背影,李曉偉急切地追問道,“到底是誰最後殺了秦剛?”
話音未落,突然,郭亞茹在丟了手中水果刀的同時,右手多了一把又長又尖的東西,然後迅速向自己右眼眼眶捅了下去。
當意識到那是一把丁字錐的時候,李曉偉一聲驚呼,剛要衝上去阻攔,身後卻傳來了章桐的怒喊聲:“都不要碰她!”
空氣瞬間被凝固,一旁的張一凡幾乎都被驚呆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著欄杆邊的郭亞茹。
章桐快步走到李曉偉麵前,沉聲說道:“她在給自己做手術,是生是死,我想她都已經準備好去麵對了。”
“可是……”李曉偉不忍心再看郭亞茹一眼,眼淚流了下來。
章桐伸手,輕輕把他攬在懷裏,安慰道:“這是她早就決定去做的事情,我們還是尊重她的選擇吧。”
遠處,天空中出現了一絲魚肚白,看著最終暈厥在地的郭亞茹,章桐上前仔細檢查一下傷口,頭也不回地對李曉偉說道:“通知120,他們又得跑一趟了。”
“她還活著?”
“是的,幾乎沒有血流出來,我們隻需要注意感染就行了,”章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麵色慘白的郭亞茹,突然緊鎖雙眉,從兜裏摸出強光手電,打開後,用嘴咬著,然後伸出雙手輕輕解開了她胸前的扣子。
“你,你想幹什麼?”李曉偉不解地問道。
章桐沒有回答,在看完自己一直感到困惑的一幕後,她又重新把衣服扣上,這才站起身:“她並不是我們所要找的暴力性侵案受害者之一,不管是當初的朱一文,還是現在的朱南。”
“為什麼?”
“我在她胸口的疤痕上看到了不規則的人的牙齒痕跡,所以,是被咬下來的,這不符合相對固定的作案模式。”章桐冷冷地說道,“也就是說,造成她今天一切悲劇結局的始作俑者,還依舊逍遙法外。”
寒冷,透徹心扉,李曉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耳畔,呼呼的風聲中,120急救車的聲音由遠至近。
等人群散去的時候,李曉偉啞聲對章桐說道:“我今晚要看些資料,或許要個通宵了,明天找你。”
章桐點點頭,目光溫柔而又關切。
2
第二天一早,剛進辦公室,顧大偉便接到了李曉偉打來的電話。十多分鍾後,在樓下街對麵的永和豆漿店鋪裏,他很快就找到了剛坐下不久的李曉偉。
“怎麼不去我的辦公室?”顧大偉嘀咕道。
“我都快餓死了。”李曉偉一邊狼吞虎咽地啃著油條,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我總得先填飽肚子吧。”
顧大偉突然怔怔地看了眼自己老同學,目光從上到下,然後拍著巴掌笑道:“你昨晚沒回家,哈哈,終於想通了啊,老同學。不過你小子也太快了點兒了,這麼猴急,就不怕把人家嚇跑了?”
李曉偉呆住了,嘴裏叼著半根油條,半天才回過神來:“你小子胡說八道什麼呢,我可是正人君子。”
顧大偉伸出保養極好的右手,指了指李曉偉的襯衣,無奈地說道:“死鴨子嘴硬,你襯衣都皺成那個樣子了,你可別告訴我說你住的地方停水停電又恰好窮得沒幹淨襯衣替換了吧?”
李曉偉被嗆得噎住了,咳了老半天這才緩過神來,瞪了顧大偉一眼,壓低嗓門咕噥道:“我是沒回家,但是昨晚出案子了,我去了現場,這就是我今天為什麼一大早來找你的原因。”
“哦,是嗎?”顧大偉頓時來了興趣,“什麼案子?有兄弟幫得上忙的,盡管開口說話就是。”
李曉偉想了想,快速咽下了嘴裏的油條,喝了一大口豆漿後,這才小聲說道:“我想知道有關你委托人母親的情況。你無論知道多少,都告訴我。”
顧大偉麵露難色:“這個……”
李曉偉忍不住輕輕踢了他一腳:“少給我來玩什麼客戶隱私之類,真要擺在台麵上說的話,我也是有行醫執照的心理醫生,我們最多就是探討病情而已,不會讓你丟了執照的。”
遲疑片刻後,顧大偉狠狠心,低聲說道:“其實也沒什麼秘密,再說了,大部分你都已經知道了,隻是那天事後又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而已。對了,你要想知道這個幹什麼?”
李曉偉伸手又抓過一個肉鬆飯團啃了起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隻是了解情況。”
“‘了解情況’?就這麼簡單?”顧大偉嘿嘿一笑,“你就別逗我了。跟你說正事兒吧,那天你走後,我就接到了我委托人的電話,他說謝謝你,雖然過程有些驚險,他也曾經感到一些困惑,但是最終,他母親還是有了很大的改變。”
“你是說,他母親認出他了?”
顧大偉點點頭:“是的,不隻是認出他,還和他談了很久。最後,在他母親的要求下,已經辦理了出院手續,就在今天上午,準備接老太太回家療養了。”
聽到這兒,李曉偉趕緊抓過桌上的餐巾紙,胡亂抹了一把嘴,一把拖起顧大偉就向門外走去。
“等等,你這麼急,想幹嘛?”顧大偉皺眉問道。
李曉偉打開車門,鑽進駕駛室,回頭對愣在原地的顧大偉說道:“還不快上車。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要突然問起她的事嗎?路上詳細說給你聽!”
話還沒說完,顧大偉就動作利索地像個猴子,一溜小跑到車門另一頭,鑽進了副駕駛座,用力關上了車門,不斷催促道:“趕緊開車!再慢的話,馬上早高峰來了,咱一公裏都別想跑出去。快!快!快!……”
李曉偉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向右猛打方向盤,開出停車區後,迅速向環城高架開去。
顧大偉的軟肋就是他的‘好奇心’,而李曉偉對此早就已經心知肚明,運用嫻熟。
此刻,安平市公安局法醫辦公室裏靜悄悄的,章桐已經有幾天沒回家了。辦公桌上,成堆的報告等著自己做最後的校對入檔,其實這些都還隻是她借口不回家的理由罷了。畢竟案子這方麵,作為法醫,她都已經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剩下的這些文書檔案工作,回去美美睡一覺後,再精神抖擻地回到辦公桌前的話,也還是來得及的。
但是她就是不願意回去。那天出事後,丹尼就沒有再接回來。說是不擔心,私底下,章桐還是感到有些後怕的,因為靜下來的時候,腦子裏就會響起那低沉的說話聲——慢走,章小姐,下次見。雖然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能夠看清楚對方的長相,但是光憑這聲音,就已經足夠讓她無法再獨自去麵對黑暗了。
窩窩寵物店的老板夫婦很奇怪為什麼丹尼又被莫名地延長了寄養的期限,章桐隻能借口說是要出差,老板斟酌著和她商量是否就此把丹尼送人,因為像她這樣忙於工作的主人,丹尼就真的成了一條徹頭徹尾的看門狗了。章桐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了。盡管她覺得自己這麼做很自私,有點虧待了丹尼,但是她卻又不願意放棄它。
真要自私,那就自私一回吧,畢竟自己也是個普通人呢。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進來!”章桐頭也不抬地說道。
門打開,鄭文龍惴惴不安地出現在了門口:“你果然在辦公室啊,章主任。這麼早,我都不敢給你打電話,怕打擾了你休息,歐陽工程師卻說你坐他們車回來後,根本就沒離開過公安局,所以我就冒然前來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