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郭敏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章桐走後,他便緩步來到窗邊,伸手推開窗子,抬頭麵向陽光,閉上雙眼,任由溫暖的陽光裹滿自己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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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李曉偉的再次拜訪,宋老太太卻似乎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腿上蓋了一條蘇格蘭薄羊毛毯,神情比起在療養院中來要顯得安逸許多。

環顧了一下房間四周,並沒有看到宋老太太的兒子趙先生。老太太點點頭:“我兒子去了公司,總不能老為我耽誤生意吧,你們說是不是?”

李曉偉掏出了手機,點開攝錄鍵,對準宋穎,笑眯眯地說道:“是這樣的,宋老太太,因為前期你兒子趙先生委托了我們事務所對你進行心理上的疏導,現在看來已經是沒有問題了,按照程序,我們最後要對你進行一次影像記錄,請問可以嗎?不行的話,我馬上關閉錄影。”

“當然可以,無所謂。”

“謝謝!”李曉偉接著問道,“為了方便稱呼,我能叫你宋老師嗎?”

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宋穎的嘴角微微顫動,聲音卻依舊很平和:“可以,那就叫我宋老師吧,畢竟這是我這輩子唯一幹過的職業了。”

一旁的顧大偉忍不住看了眼李曉偉,他突然明白了李曉偉這麼做的目的所在。

“宋老師,我知道你曾經是一個非常敬業的老師,不隻是學習,孩子的生活起居也非常關心,對嗎?”

宋穎笑了:“是的,作為班主任,這些都是我們的本職工作了。”

“那好,我來講一個孩子的命運,或許,你聽了,會有所感觸。”李曉偉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心理學上對於人格形成期的界定,一般都是在六歲至十三歲之間,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還沒有完整的是非判斷能力,需要自己的父母進行專門的引導,來幫助他形成完善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控製能力,從而擁有正確的感覺、情感、意誌等機能主體。也就是說,是幫助這個孩子有獨特和穩定的思維方式以及行為風格。但是,就有這麼一個孩子,在他十一歲的時候,也許更早,生活中出現了另外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不是他的母親或者他的家人,但是卻對他非常照顧,毫不誇張地說,她還想取代他的母親,成為他父親的妻子。”

“孩子是永遠都不會知道成人之間所發生的事情的,他們還不懂,不懂成人之間的自私與占有欲,他隻是單純地感恩,因為他的母親,或許非常粗心,也或許根本就不懂得怎麼去做母親,所以,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宋穎冷笑:“不會做母親的母親,這個結論還真是頭一回聽說呢。”

李曉偉輕輕搖頭:“每個孩子的幼年時期,都會下意識地去複製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所做過的事,這是出於本能的一種‘行為複製模式’,我所說的這個孩子的母親,性格比較強勢,在家中應該是屬於非常任性的一種,她本人雖然已經20多歲了,但是因為從小家庭的母愛缺失和教育缺失,所以直接就導致了這個母親在成家生子後也不懂得如何去愛自己的孩子,這就是所謂的‘不會做母親的母親’。這種現象在社會中其實還是很普遍的。”

“我接著來說這個孩子吧,他被他母親忽視了,父親的愛又不善於表達,所以,當這個女人出現在他生活中的時候,就間接地改變了他的命運。”

“而這個女人,我們暫且說她是‘第三者’吧,因為生活中的受挫和自身病痛的緣故,自己丈夫又常年在外,對她也缺少關心,生活又過於單調,所以,她對這個急需關懷的孩子和孩子的父親就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心理,久而久之,她愛上了他。但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家的男人雖然內向和有點懦弱,卻深愛著自己任性的妻子,所以,他盡管對這個‘第三者’禮貌相待,卻還是拒絕了她。”

說到這兒,宋穎突然輕輕歎了口氣,卻並沒有說什麼。

李曉偉目不轉睛地看著宋老太太,輕輕一笑,繼續說道:“別擔心,宋老師,這個故事有點長,我盡量挑重點說。後來,這個女人是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生命中最後一根稻草就這麼眼睜睜地飄走的,因為她是一個典型的偏執型人格,她不會允許自己再次被人忽視。所以,她愈發關心這個孩子,而她的行為顯然是觸怒了孩子的母親,於是,在某一天,孩子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這個女人又登門了,也不排除是這個孩子領她去的,因為她已經完全取得了這個孩子的信任。”

“告訴我,宋老師,你怎麼看這個女人的行為?”

宋穎微微一怔,臉上的神情瞬間又變得平靜了:“無可非議。”

李曉偉聽了,點點頭:“誰都沒有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按照這個女人的囑托,孩子把他母親從樓上叫了下來,於是,兩個女人在樓下的雜物間裏開始了針鋒相對的談話。宋老師,你不好奇她們在說些什麼嗎?”

宋穎搖搖頭:“與我無關。”

李曉偉苦笑:“那我就接著說下去吧,我想,這個女人在去這個家之前,應該是已經背水一戰向自己丈夫提出了離婚,因為她實在是無法忍受這戴著麵具的生活了,於是,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努力,可惜的是,孩子的母親雖然和孩子父親有著很深的矛盾,但是這畢竟是自己的家,為了保護家庭,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她粗暴地拒絕了這個女人讓她退出的無理要求。再加上她親眼目睹自己的孩子竟然對對方比對自己還親密時,她憤怒了,於是,兩人在雜物間裏廝打了起來。”

“哦?女人打架?難道就不怕被她丈夫撞見麼?”老太太慢悠悠地說道。

“當然不會,因為我想,在這之前,單純的孩子已經告訴了她自己的父親因為要購買一批配件,去了外地,兩三天的時間裏都不會回來。這個已經是孩子父親的慣例,所以,她就是可以挑選了這一天上門的。”李曉偉目光深邃,臉上帶著一絲悲哀,“搏鬥中,女人最終還是贏了,因為她畢竟是有備而來,她用隨身帶來的剪子插進了孩子母親的胸膛。說到這裏,有個很奇怪的事情,我一開始的時候還是想不通的,就是為什麼在孩子母親的屍體上,左麵乳房位置所受到的傷害最嚴重,幾乎帶著發泄的憤怒。但是後來我明白了,因為這個女人,也就是殘忍殺害了孩子母親的女人,她本人因為乳腺癌,而不得不切除了左麵的乳房,這讓她成了一個不完整的女人,強烈的自卑感在別人的身上得到了宣泄。而最讓人感到無奈的是,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孩子就站在屋外,他親眼目睹了這可怕的一幕。”

李曉偉的聲音雖然顯得很平淡,就像在嘮家常,但是卻字字一針見血,坐在他身旁的顧大偉不禁目瞪口呆,而他無意中看到宋老太太冰冷的目光時,卻又打了個寒顫,想說什麼,隻是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默默地把嘴閉上了。

李曉偉繼續說著:“孩子母親死後,女人把她埋在了雜物間的地下,她不用擔心會被人看到,因為家中隻有孩子一個人了。過後,她儼然就成了這個孩子的母親,她加倍疼愛他,於是,等孩子父親回來後,孩子便用自己這輩子最信任的人所教會自己的話告訴了父親,他說,自己的媽媽,跟一個男人跑了,不要這個家了,當然也就不要他了。”

“孩子的父親就真的相信了這個話,因為他雖然深愛自己的妻子,卻也非常了解這個完全守不住家的女人,他常說漂亮的女人就會多事,別人以為這隻是他沒事在瞎嘮叨,其實卻是他在本能地釋放自己內心的恐懼。如今,恐懼變成了現實,在短暫的痛苦過後,他完全變了一個人,整日酗酒,脾氣暴躁,出於對妻子背叛的痛恨,他開始報複身邊別的女人,但是他卻始終都不會碰這個女人一根手指頭,尤其是當他看到女人殘缺的身體,所以,他寧願幹出傷天害理的事,而嫉妒和扭曲的心理讓這個女人在一次無意中撞見男人房裏所發生的一幕時,她徹底失去了理智,殺害了奄奄一息的受害者,同時在對方身上留下了殘缺的標記。男人知道自己虧欠這個女人,所以,他所做的,就是替她處理了屍體。”說到這兒,李曉偉的聲音變得異常憤怒了起來,“而他們做這一切的時候,那個孩子,都看在眼裏,這樣的後果是毀滅性的。”

房間裏死一般的寂靜,半晌,宋穎點點頭:“接著說,這個故事還挺有意思的。”

“女人求著男人結婚,但是被拒絕了,這個時候,男人的手下已經有了三條人命。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從自己孩子無意中說漏的話裏知道了事情真相,也知道了自己的妻子其實根本就沒有走出過這棟小樓,於是他憤怒地要求女人徹底從他和孩子的生活中消失,不然的話,就去舉報她。誰想到,失去理智的女人自己打了報警電話,電話中或許隻是一句——我知道你們要找的人是誰,他叫朱一文,就住在朱家橋東頭的小院裏,你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這個時候的宋穎臉上已是一片慘白,她雙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自己腿上的羊毛毯,卻緊咬著嘴唇什麼話都不說。

“警方那個時候正好在查辦那三起女性被害案,在做過相應的背景調查後,很快就確認了這個電話並不是沒有根據的騷擾電話,便決定對孩子父親實行拘留,那個時候,孩子的父親並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當他看到幾輛警車在自己店鋪樓下停下時,就本能地跑上了樓頂,我想,那個時候,他就是在人群中看見了那個女人,頓時,他應該明白了一切,於是,他跳樓自殺了,就當著自己親生孩子的麵,跳樓自殺了。”

眼淚無聲地滾落了布滿皺紋的臉頰,宋穎卻紋絲不動,仿佛靈魂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軀殼一般。

“接下來,就是那個孩子的事了,因為沒有人收養他,所以,他被安排進了福利院,最後被一位姓秦的孤寡老人收養了,改名叫秦剛,孩子還算有誌氣,考上了醫科大學,最後畢業成為了一名急診醫生。”看著宋穎目光中突然閃現的亮光,李曉偉的心裏卻一陣陣地刺痛。

“那後來呢,這個孩子應該是過得很不錯吧?”宋老太太輕聲說道。她從茶幾上抽出一張紙巾,輕輕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不,”李曉偉冷冷地說道,“他死了!”

“死了?”一聲驚呼,宋穎幾乎從沙發上坐了起來,“這怎麼可能?”

“就是前不久才發生的事,也可以說,其實他自己早就已經知道了這樣的結局,隻不過和死亡相比起來,對於這個孩子更重要的,卻是在腦海中徹底抹去那段可怕的夢魘。”李曉偉看著宋穎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宋老師,還記得我剛才跟你提到過‘孩子是會複製自己生命中最親近的人’麼?”

“我記得。”

“這個孩子在母親去世後的幾年時間裏,麵對父親的暴行和責打,從最初的恐懼,到後來的服從直至最終的崇拜,那段可怕的經曆徹底改變了他的人格。”李曉偉說道。

“他為什麼會對自己的父親產生崇拜?”宋穎感到訝異。

李曉偉幽幽地說道:“因為孩子的生命中已經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隻有他的父親,雖然殘暴,但是相信還是會有對他溫柔的時刻,哪怕隻是一天中的幾個小時,對於孩子來講,就已經是意外的恩賜了,他已經失去了母親,不能再失去父親,所以,孩子就得上了典型的‘斯得哥爾摩綜合症’,我想,你應該聽說過這種病症吧?簡而言之,就是——我長大後,就會把自己活成你的樣子。”

“矛盾的思維在這個孩子的身上得到了近乎完美的體現,”說著,他依次伸出一根手指,“一方麵,他是個正常人,正常上班下班,而且工作刻苦努力,另一方麵,他卻像他父親那樣活著,重複著他父親做過的可怕的事,包括那個曾經對他疼愛有加的女人,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在內心深處,這是最能感受自己父親唯一辦法了。宋老師,你知道最後在這個孩子的身上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嗎?”

宋穎茫然地搖搖頭,目光中卻流露出了心中強烈的渴望。

李曉偉苦笑道:“孩子的求生欲望和後來的養父所給予他的正確人生觀,與他內心深處對父親的崇拜產生了激烈的衝突,她無法抹去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於是,他想到了用一種非常規的手段,盡管所付出的代價可能是死亡,但是他卻欣然接受了,因為與其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活著,還不如做個最後的賭博,所以,他把自己的命交給了另一個他深愛的女人的手裏。”

“好了,故事講完了。”李曉偉長長地出了口氣,身子前傾,認真地看著宋穎,“宋老師,你覺得,這個孩子的一生,是不是和那個女人有關?她需不需要為此負責?”

長時間的沉默,房間裏安靜極了,就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終於,宋穎抬頭看著李曉偉,一縷蒼白的頭發滑落了臉頰,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你沒有證據。”

一聽這話,顧大偉忍不住一拍大腿,嚷嚷道:“老同學,還真他媽被你說中了。她鐵定會賴賬。”

李曉偉卻並不為之所動,他的目光依舊專注地凝視著宋穎的臉,平靜地說道:“不,我有證據,等你到公安局後,負責這個案子的人自然會給你看,讓你心服口服。但是我今天來此的目的,卻並不是為了這個,因為我不是警察。”

一聲冷笑,宋穎輕聲說道:“那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李曉偉果斷地搖搖頭:“也不是,我隻是想知道,當初你打了那個電話,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所愛的男人在你麵前跳樓而死,你是什麼樣的心情?”

“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還提這個幹什麼。”宋穎漠然地說道,“在精神病院裏的這麼多年,該忘記的,都已經忘記了。”

“不會,如果你真的忘記的話,那張相片,你不會認得出來,我想,當你看到它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我在調查當年的案子,於是,你就順手推舟把朱南母親的死推到了朱一文的身上,我真沒想到,你的冷漠與自私過了這麼多年,依舊不變啊。”李曉偉的神情中充滿了失落。

就在這時,窗外由遠至近傳來了警車鳴笛的聲音,顧大偉走到法式落地窗前看了看,轉頭說道:“他們來了。”

李曉偉點點頭,關上了手機攝錄鍵:“我們回安平去吧,後麵的事情,他們會處理的。”

“等等。”宋穎突然開口攔住了他們,“你們不能拋下我不管。”

“為什麼?”李曉偉聳聳肩,“我們隻是心理醫生,可不是警察,更不是什麼律師。而剛才的錄影,就已經是我們對你最後的工作了。你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我,我需要你們對警察說,說我那個時候,精神不正常,所以才會做出殺人的事情……”宋穎哆嗦著,伸出左手,試圖想去拉住李曉偉的衣角,聲音猶如耳語一般,“隻要你們能夠證實我患病,那,多少錢都可以,求你們了,我,我都這把年紀了,我不想有牢獄之災。”

聽了這話,李曉偉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他彎下腰,認真地看著宋穎,凝神片刻後,說道:“宋老師,有些事情,你做了就是要承擔責任的,已經讓你逍遙法外了這麼多年,如今就好好去麵對吧,這樣的話,你的下半輩子才能夠安心地度過了。告辭!”說著,便和顧大偉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房間。

屋外,陽光灑滿天空,空氣格外清咧,李曉偉停下腳步,長長地吸了口氣,咕噥道:“空氣真不錯。”

鑽進車,關上車門,李曉偉開車向別墅區大門外駛去,路上與一輛掛著安平市拍照的警車擦肩而過,車裏坐著剛趕到的童小川和張一凡,兩人便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顧大偉瞥了他一眼:“老同學,有錢的話就考慮下在這裏買套別墅咯,將來總要安家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