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錄音設備繼續運作著,章桐沙啞的嗓音回蕩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孤單:

“內髒部分,呼吸道黏膜有煙灰和炭末的沉著,會咽部、喉頭、氣管和支氣管呈現出典型的黏膜水腫、充血並且有壞死的跡象,有些部位還出現纖維蛋白、壞死粘膜、粘液以及中性粒細胞為主的假膜。肺部,出血性肺水腫伴有肺氣腫,肺血管發現纖維蛋白性微血栓,肺部質量增加,質地變實,橫切麵色紅,結論,吻合燒死的推斷。消化道方麵,發現炭末和煙灰並伴有應激性潰瘍症狀。”

她又拿起工作台上裝有剛抽出血液的試管:“血液樣本肉眼可辨別出明顯的粉紅色,明確顯示血液碳氧血紅蛋白含量增加。”

最後,她戴上防護麵罩,拿起開顱鋸,注意到小九本能地閉上了雙眼,便輕聲說道:“小九,我這邊已經沒事了,下麵我自己完成就行了,你可以去走廊上休息下。”

小九麵露感激的神情,轉身快步走出了解剖室。當房間裏隻剩下章桐一個人的時候,她這才用刀在屍體頭部自額部眶上緣2厘米處開始作一鋸線,向西側延伸經耳廓上緣切斷兩側顳肌,向後會合於枕骨粗隆處,接著,便又一次拿起電動骨鋸,打開開關,剛想放下去,手卻停在半空中,遲遲不敢下落,似乎在猶豫著什麼,半晌,她輕聲自言自語:“對不起了,海子,你再忍忍,有點疼。”話音剛落,鼻子一酸,她自己的眼淚卻掉了下來,落在了護目鏡上。

骨鋸聲響起,骨末飛濺,時間很短,最後,關閉骨鋸,用丁字鑿掀開顱蓋:“顱骨呈現出星芒狀改變,可見急性腦水腫和硬膜外熱血腫,吻合燒死的死因推論。……”

屍檢是做完了,可是章桐心中的疑慮卻始終都揮之不去,她摘下手套,取出手機撥通了歐陽工程師的電話:“歐陽,問下血液檢測出的HBCO飽和度是多少?”

“百分之52.1。”歐陽答道,“剛出來的檢測數據。”

“確定無誤嗎?”

“做了三遍對比了,沒錯。”歐陽肯定地說道。

“這樣的濃度比例的話,死者應該是處在一個密閉空間裏才對,可是現場監控錄像和目擊證人都說了,車行駛時,是開著車窗的,為什麼HBCO的濃度卻幾乎到了致死的程度?”章桐不解地問道,“除非,這和這場火災的助燃劑有關,我記得監控視頻中李海所開的車很早就已經著火了。”

“是的,圖偵那邊目前所查找到的相關影像資料中,距離最後的爆炸現場為止,這輛車至少高速行駛了3公裏以上,而根據110接警中心的群眾報警記錄推斷,可見明顯火光的畫麵是在爆炸前的8分鍾左右,車速在60邁上下,這樣結合起來,助燃物所處的位置,應該是在車輛後座,並且體積不會小,我剛才問過消防,他們確實在車輛後座檢測出了汽油的燃燒殘留物。”

“這麼看來,車輛起火的原因確實屬於故意縱火,”章桐不由得一聲歎息。

“死因出來了嗎?”歐陽的聲音聽上去顯得有些於心不忍。

“他是被活活燒死的。”說著,章桐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冰冷的不鏽鋼解剖台上,焦黑的屍體與不鏽鋼在燈光下的慘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忍再看,她隻能轉身麵對著同樣冰冷的牆壁,啞聲說道,“歐陽,現在我們隻能希望他在臨死前沒有受到太大的痛苦了。”

“唉,我看了監控視頻,從頭到尾那麼長的路上,任何一個隔離帶都可以讓他擺脫車輛的,真的不至於要與車子同歸於盡啊……這傻小子,太傻了,真的太傻了,我真的想不通啊……”歐陽哽咽著掛上了電話。

歐陽工程師的話深深地觸動了章桐,是啊,為什麼李海會放棄跳車,或者說把車撞樹的念頭,而是寧願待在車裏,難道說,他還有什麼別的事,所以,才不願意放棄車?

章桐突然感到心跳得厲害,她趕緊再次撥通了歐陽工程師的電話:“歐陽,對不起,你現在在車庫是嗎?”

“是的,我們幾個在拆解那輛車,雖然被燒得都快隻剩下了一個車架子,……這雜種!”老頭忍不住狠狠地咒罵道。

“你先別生氣,我突然想明白了一點,你那邊手頭現在有沒有車輛爆炸前最後幾分鍾的監控視頻?”

“當然有,那家幼兒園門口有一個高清探頭。”

“把它發到我手機上,我想,或許海子會給我們留下什麼訊息。”章桐喃喃地說道,“我總覺得按照李海的個性,他必定是會做出一點努力的。”

歐陽不解地問:“章主任,你為什麼會這麼確信?要知道那種生死攸關的時刻,誰都無法做到真正的去平靜麵對的。說實在的,就連我自己,我都無法打包票。”

章桐輕輕歎了口氣:“我覺得海子不會,因為在現場的時候,我聽到張一凡在詢問那個老門衛,門衛說他揮手提醒了海子,海子便把車給硬生生地扭轉了方向,徹底避免了慘劇的發生,你說,他都能做到這個,難道就會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麼?我想,隻要給他機會,他肯定會做。”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很快就掛斷了。

幾分鍾後,章桐手機上便接收到了歐陽工程師發過來的視頻,她深吸一口氣,然後點開視頻,正是最後車輛出現在幼兒園麵前時的那一段,熊熊燃燒的大火已然逼近海子的身體,他猛打方向盤的刹那,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就好像要去擦前窗玻璃,縮回手的同時,他的手往嘴裏一塞,最後竟然雙手脫離方向盤,緊緊護住頭部,然後用力彎腰前傾,車輛轉過去不到二十米,便燃燒起火,整輛車被大火迅速吞沒……

章桐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她明白了李海最後那個動作的意義所在,因為警車車頭的導航儀後麵裝有一個儲存芯片,類似於飛機上的黑匣子,這塊芯片有1T的儲存容量,它能錄下車內和車外所發生的一切。它不同於出警所用的攝錄儀,是單獨存儲,按需提取,後麵再錄製的影像就逐步覆蓋前麵的影像,依次更替,一般能保存三天。章桐的法醫勘察車上就有這麼一個特殊裝置,安裝的初衷是為了對出警的監督。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李海警官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逃生,他隻有用自己的身體來盡量保護住芯片,留下最後的證據。

再次拿起解剖刀的時候,章桐終於無法克製自己的情緒,她猛地丟下解剖刀,雙手撐著工作台,無聲地抽泣了起來。

夕陽西下,血紅的夕陽灑滿了天空,安平市的街頭開始變得熱鬧,車輛穿流如梭,下班的行人匆匆在馬路上行走著。。

安平市公安局五樓陳局辦公室裏卻顯得安靜極了,房間裏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張一凡靠牆站著,鄭文龍還是抱著他的平板,李曉偉坐在桌邊,大家誰都沒有說話。

李曉偉把那張放大的視頻截圖打印件放在辦公桌上,然後換了個角度,輕輕推到陳豪麵前,說道:“就是這個人。”

“‘方麗’?或者說‘陸曼’?”陳豪問,“背景資料調查的怎麼樣?”

“不簡單,”張一凡說道,“戶籍資料中顯示,陸曼有個雙胞胎哥哥叫陸言,他們不是安平市人,從小是被人收養的。父母老家在林溪市。離這兒有一百多公裏。三歲的時候因為土地征用,舉家遷徙到我們安平。”

“‘被人收養’?他們的父母是不是出事了?”

張一凡點點頭:“當年,陸氏兄妹倆的父親陸成鋼嗜酒成性且脾氣暴戾,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妻子胡豔和妻子的情人呂晨,還有妻子娘家包括嶽父嶽母在內總共八口人,陸成鋼被判了死刑後,因為兄妹倆尚未成年,便被安平市的一位退休中學老師收養,長大後就一直都在安平市生活,期間沒有再回過林溪市。”

“中學畢業後,陸曼考上了大學,但是陸曼的哥哥陸言卻突然離家出走了,至今都杳無音訊,我們推斷是洗白了身份。”張一凡說道,“現在陸曼的個人資料已經上網了,隻要她有任何動靜,就能抓住她,隻是那個男的,圖偵組找遍了所有的監控資料,到現在還沒有一張可以辨別的清晰正麵圖像。”

李曉偉問:“那有陸言的戶籍相片嗎?”

張一凡搖搖頭:“沒有最近的,隻有一張他小學裏的相片,還是黑白的,到現在的話,人的樣貌已經改變了很多了。”

陳豪問:“為什麼沒有初中的相片?”

“因為學籍檔案顯示,陸言沒有上初中,小學畢業後就再也不上了,所以一張相片都沒有。”張一凡失望地說道。

鄭文龍突然開口說道:“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刻意用別的手段抹去了自己的這段曆史。”說著,他點開自己的平板,“個人的電子檔案一般都是從中學開始記錄,如果你熟悉相應規則的話,抹掉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陸言為什麼要刻意抹掉自己存在過的痕跡?”李曉偉不解地問。

鄭文龍笑了笑:“我們搞計算機的有個術語,叫格式化,現在你再怎麼洗白身份,都比較有風險,尤其是現如今DNA技術普及的情況下,哪怕二十年前的凶案,隻要你犯了點錯,或者說是換個身份證,都必須錄入自己的指紋和DNA,這樣一對比,就很容易被抓住。但是,如果你篡改了整個檔案,讓我們警方根本就沒有東西可以參比對照的話,你說,還有什麼風險呢?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你麵前出現,你卻根本就認不出他來。”

“人像對比?”

鄭文龍搖搖頭:“首先,要有完整的可參比對象,符合一定的比對參數,其次,年齡差距不能太大,而且在具有前麵這兩種要素的前提之下,成功率也隻有百分之七十左右,剩下的,還是需要我們進行人工研判的,機器的運行畢竟隻是個概率問題,沒有辦法百分百確定。”說著,他看著桌上的那張視頻截圖打印件,話鋒一轉,“不過,因為陸言是陸曼的雙胞胎哥哥,或許可以用陸曼的相片來進行搜尋,因為雙胞胎的麵部結構特征有五到七個點的相似度,再結合那張小學的黑白相片,或許我們還有一定的轉機概率呢。”說著,他便伸手拿過這張打印件,用平板掃描下對方的麵部特征,然後輸入指令,開始與電腦庫中人像資料進行對比,無意中看到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盯著他,不禁苦笑道:“各位,各位,電腦搜索還是需要一定的時間的,你們別老盯著我看,成不?幹活的不是我,是我的電腦。”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對李海警官動手。”一直耿耿於懷的李曉偉突然問道,“他們對童小川隊長下手,我可以找出理由,因為他們已經表明了目標是誰,而童隊是最能保護章醫生的人,但是李海警官相對之下就很難讓人理解了,而且要用那麼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方式?”

“或許是海子知道了一些他們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吧。”鄭文龍點點頭,“你想,海子的那輛車,我查過,昨晚他被人綁架後,車輛GPS定位就消失了。今天出現,很有可能是海子想辦法跑了出來,本以為開著車能夠盡快離開,誰想到對方在他的車上做了手腳,除此之外,我懷疑海子之所以被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海子看到了陸曼的哥哥陸言的真麵目!”

陳豪吃驚地看著鄭文龍:“你一直都懷疑是陸言幹的?”

鄭文龍點點頭:“尤其是在吳嵐捅了童隊以後,我就更懷疑是陸言幹的了,他不會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和長相,所以,才會對海子下毒手,不惜殺警來保護自己。你們說,大劇院慘案,是誰協助陸曼下手殺了柯誌恩?是誰又布下了那個要坑害吳嵐的局?”

“這個女人的心可真夠狠的。”張一凡皺眉說道。

李曉偉更是擔心起了章桐的安危:“殺柯誌恩有兩個目的,第一,傳遞訊息給章醫生,第二,則是為吳嵐的殺害童小川之舉布局,如此看來,真的是處心積慮啊!”他腦海中回想起了章桐案頭的那兩本陳舊的工作筆記,不由得長長地出了口氣:“難道說,真相真的就是被隱藏在遙遠的過去?和章醫生的父親有關?”

就在這時,走廊上響起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隨即門口便出現了章桐的身影,她雙手插在工作服兜裏,麵容憔悴,卻默默地站著,一聲不吭,似乎在猶豫著什麼,如血的夕陽把她整個人都包裹在裏麵。

“章醫生?”李曉偉知道章桐若此刻出現在門口,必定是出了大事。

章桐點點頭,上前幾步,自己一直插在工作服兜裏的右手終於抽了出來,手中是一個裝有一塊小小的黑色芯片的塑料證據袋,她把袋子輕輕放在桌麵上,啞聲說道:“這是最後時刻,海子用自己的身體保留下來的證物,我在他的舌頭下麵發現的,雖然經曆了兩次爆炸,希望還能有用。他最後的姿勢是蜷縮著,護著頭,我一直不明白這樣的姿勢到底為何,現在才懂了,希望我們不辜負他最後的苦心,拜托大家了!”

“還有件事,海子確定是被謀殺的,鑒定結論報告等下歐陽工程師做完了,會聯同我的屍檢報告一起給你們送來。我隻是告訴你們,海子的車被那家夥動了手腳,設定了專門的自動高速行駛路線,海子根本就沒有辦法把車停下來,而且,車門都是被鎖死的。所以,海子那時候隻有兩個選擇,要麼,高速撞車而死,要麼就是被火活活燒死。證據方麵,我們已經盡力了,剩下的,就看各位了。”

說完這句話後,她便衝大家輕輕點點頭,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方麗已經失蹤了整整24小時的時間了。

顧大偉就像丟了魂兒一樣開著車在安平市裏轉悠,這時,他終於接到了方麗的電話。此時是晚上八點多,他匆忙開車來到約定地點——北港碼頭一處廢棄的倉庫,眼前這一幕不禁讓他大吃一驚。

倉庫裏沒有開燈,方麗在窗台上坐著,臉上滿是淚水。

“小曼……阿麗,你怎麼在這?你……一個人來的?”顧大偉緊張地左右看了看,低矮的倉庫裏除了一些雜物和垃圾以外,一片空蕩蕩的。

方麗沒有回答,隻是抱著雙膝蜷縮在窗台上,低著頭嘴裏喃喃自語,片刻過後,突然抬頭看向顧大偉的時候,臉上卻是陌生的表情,甚至還帶著些許敵意:“你是誰?你對我到底做了什麼?”

見此情景,顧大偉心中一沉,他趕忙上前,單膝跪在地上,抬頭專注地看著方麗:“小曼,小曼,你仔細看看,是我,別怕,聽話,快回來,千萬不要走,快回來……”

方麗卻緩緩向後退縮著,雙手神經質一般緊緊地扣著牆壁,目光中閃過一絲驚恐。

她突然從窗台上跳了下來,繞過顧大偉身邊向門口跑去。

顧大偉見狀趕緊朝前撲去,從身後一把抱住了她,湊在她耳邊,緩緩說道:“聽話,小曼,聽話,噓——聽話,沒事的,沒事的,照我說的做,深呼吸,緩緩深呼吸,沒事的,小曼,聽到了嗎,是我,是我呀,我是你的阿哲,聽話,快回來……”

漸漸地,溫柔的話語聲中方麗閉上了雙眼,整個人便癱軟了下去,不省人事。

顧大偉攔腰抱起方麗,快步走出了倉庫。

在開車回市區的路上,顧大偉不時地看一眼斜靠在副駕駛座上的方麗,她依舊沉睡不醒,卻又在睡夢中微微顫抖,麵露驚慌之色,顧大偉的心中不由得感到了一絲絕望,都怪自己太心急了。

車沿著出城的高速公路飛快地行駛著,很快,穿過隧道便來到了安平市的另一頭,夜色下的裏湖顯得格外寧靜,湖水波瀾不驚。顧大偉在一棟別墅前把車停了下來,然後抱起方麗,向別墅內走去。

別墅裏上下兩層,推門進去便是死一般的寂靜,一樓是個畫室,牆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人臉素描,在慘白的月光下,紙上的臉顯得格外冰冷。他沒有打開燈,徑直來到二樓,推開臥室的門,把方麗輕輕地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後,接著便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雙手十指交叉,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方麗,目光溫柔,任由思緒在慢慢回到記憶中去。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他輕輕地哼唱著,目光落在了床邊那扇通往隔間的黃色的小門上,嘴角劃過了一絲古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