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一次使用這首曲子時,都必須做這樣的改動嗎?”陳局不解地問道。
鄭文龍點點頭:“打個比方吧,我們在現實中所看到的東西,比方說是一本書,或者一個茶杯,它們都是實質性的,有明顯的外形區別,我們人類可以通過視覺和觸覺來知道它,但是電腦不能,電腦必須通過他們特定的語言和人交流來達到了解的最終目的。這種語言就是編程高手所熟知的程序語言。”
“在虛擬網絡世界中,編程高手就可以把這些東西用電腦所熟知的程序語言編寫出來,甚至包括我們所說的一句話,一個名字,一個地址,都可以這麼做。但是,這些詳細的條件隻能針對一個人,所以,當它需要被拿來針對另外一個人的時候,這個語言腳本就隻能重寫,這裏的‘重寫’,不是指全部,是指其中關鍵的替換詞部分。”
“寫下這首曲子腳本代碼的人,在大劇院慘案發生當晚,必須營造出一個可怕的現場,但是卻又不會傷害到現場中特定的人,我所指的就是陸曼,所以,他在上傳了吳嵐所聽到的腳本後,就必須盡快再編寫出新的曲子腳本,以達到混亂我們警方視線的目的。因為時間倉促,他來不及去掉腳本中自動帶上的IP地址,或許他也意識到了,但是又覺得我們不可能發現,就傳了上去。事情的結果就是這樣。”
沉吟片刻後,陳豪接著問道:“那這個IP地址,你應該已經找到具體的使用人了吧?”
鄭文龍抬頭看著他,輕輕點頭,然後從兜裏摸出一張疊得皺巴巴的紙條,放在辦公桌上,接著用食指抵著,輕輕推到陳豪麵前。
陳豪從鄭文龍臉上凝重的神情看出了事態的嚴重性,他緊鎖雙眉,把紙條抓在手裏,然後輕輕打開,上麵所寫著的名字讓他不禁目瞪口呆:“怎麼可能是他?他可是李醫生最好的朋友和老同學啊。我們很多案子的順利偵破,可都是他出麵幫的忙。”頓了頓,他又說道:“會不會是被陸言利用了……”
“絕對不會,”鄭文龍果斷地說道:“根據編程風格來判斷,我現在非常懷疑前幾次的曲子也是出自於這個人之手,隻是我手頭還沒有直接證據。而且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陳局,但是,這個IP地址不會撒謊。我查過,這個IP地址所屬的服務器就是他們公司的,並且是直接從他的辦公室裏發出來的。百密必有一疏,我想,再聰明的他,這次可算是陰溝裏翻船了吧。”
“你如何界定他不是‘陸言’?”陳局皺眉問道,“會不會是一個人的兩種身份?”
“這個,從我的角度來看,我還不能確定,因為他是個編程高手,很多網絡上的東西,他都能進行篡改,並且不留痕跡。”鄭文龍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沉沉的失落感,“而且,這次如果不是他急著要盡快上傳那首放‘煙霧彈’的曲子的話,我們或許永遠都不會想到那個地方。陳局,這個人太擅長隱藏自己的真麵目了,如果,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他就是那個做下這一切的幕後指使的話,那麼,在李醫生身邊隱藏這麼多年的‘處心積慮’,想想都是太可怕了。”
“你說的沒錯,這次如果他最終被捕,那就是輸在兩個字‘大意’。”陳豪沉吟半晌,接著說道,“鄭工,避免打草驚蛇,先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你的這次懷疑,這件事的知道範圍,目前僅限於你和我之間。”
“明白。不過,希望李醫生沒事。”鄭文龍喃喃地說道。
陳豪長歎一聲:“小張他們已經派人去碼頭了,會盡全力救下李醫生。我們不能再死人了,不然的話,我真的有些擔心大家的情緒了。這個弦老緊繃著,再有什麼不測,恐怕就真的成了一件棘手的事了。”說到這兒,陳豪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憂慮,“小夥子們都已經到極限了。你又何嚐不是如此?”
鄭文龍啞聲說道:“陳局,我真的不明白,如果最終證實這些確實都是他做的話,那作案動機呢?他到底為了什麼?他可什麼都不缺了啊。”
陳豪聽了,若有所思地看著鄭文龍,半晌,點點頭:“我想,答案應該就是‘他什麼都不缺了’。”
鄭文龍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困惑。
安平市公安局解剖室外的底層走廊裏靜悄悄地,章桐推門走了出來,坐在綠色長椅上的米婭便趕緊站起身,雙手緊張地放在身後,咬著嘴唇囁喏著說道:“您好,我,我是米婭,我想來見見阿妮塔。”
“你是來辨認屍體的?”章桐感到很意外,不解地目光看向她身邊站著的年輕偵查員戴廣峰,此刻他的身份是陪同,也是翻譯。
小戴無奈地點點頭:“主任,我早就跟她解釋過了,按照規定,應該是死者家屬前來辨認和認領屍體的,但是據泰方的人說,阿妮塔的家人遠在泰國鄉下,家裏經濟條件不好,得知噩耗後,母親已經病了,也就更無法前來中國把女兒的骨灰帶回去,所以,就全權委托了女兒的好友和同窗米婭小姐,至於費用,也全是大學裏的師生大家一起捐助的。”
章桐明白了,輕聲歎了口氣,對米婭說道:“那,你做好思想準備了嗎?”
米婭點點頭:“阿妮塔無論變成什麼模樣,都是我的好姐姐。”
“那好吧,請跟我進來。”說著,章桐便轉身又一次走進了解剖室,順手在牆上摁下了燈的開關,瞬間,雪白的燈光就灑滿了房間裏的每個角落,而陰冷冰涼的空氣則更是讓人微微打了個寒顫。環顧四周,鋪滿牆壁的瓷磚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慘白,滴答的漏水聲不斷刺激著人脆弱的神經,麵對屋子正中央的不鏽鋼解剖台,米婭的目光中閃過了不安與恐懼。
“請稍等一下。”章桐徑直走向解剖室後麵的過道,穿過活動門,便來到了位於後部的冷庫,伸手打開04號冷櫃,徹骨的寒意便撲麵而來,霧氣散去時,裹著裹屍袋的阿妮塔瘦小的遺體便出現在了她的麵前。章桐略微遲疑後,就伸手用力拉出了滑板,然後把靠在牆邊的活動輪床推了過來,最後把滑板上的屍體連同裹屍袋一起,放上了活動輪床。以前認屍的時候,是允許受害者家屬前來後麵的冷庫的,但是自從出了沈秋月的案子,又為了避免冷庫裏特殊的場景對受害者家屬產生巨大的壓力,所以,過後的每次認屍過程,就都必須在前麵的解剖室裏完成,同時全程錄像以防萬一。
把輪床推到解剖室後,章桐並不打開裹屍袋,隻是把小戴警官叫到一邊,低聲說道:“就屍體辨認方麵,其實我還是並不建議的,因為屍體毀容程度很嚴重,肉眼的辨識度不好,相反隻會帶來一些直觀上的刺激。這些,你都跟她說過了嗎?”
小戴點點頭:“是的,主任。”
“那就請你全程陪著她,我去外麵走廊待一會兒。”章桐輕輕歎了口氣,“我不太習慣這種場麵,見諒!”
說著,她便推門走了出去。沒走幾步,身後隔著解剖室的門,便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緊接著,米婭跌跌撞撞的身形便奪門而出,向樓梯口衝去了。小戴不敢讓她一個人呆著,隨即衝章桐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就緊跟了上去。
走廊裏又恢複了章桐所習慣的寧靜,她雙手插在兜裏,若有所思地看著灰暗的走廊,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一個年輕女孩的痛哭。不過,章桐並不擔心米婭會一直這樣回避下去,或者說就此不會再在自己麵前出現,她可以肯定的是要不了多長時間,米婭就必須得逼著自己接受這麼一個殘酷的現實——阿妮塔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人的一輩子其實真的很殘酷,幸福與快樂或許很快忘記,但是悲傷的東西,卻往往會記住一輩子。
“所以呢,快樂的時候,就好好珍惜吧,不然留下的,就真的隻有痛苦的記憶了呢!”章桐輕聲自語,寒風順著半開的卷簾門在走廊裏呼嘯而過,一絲徹骨的涼意襲來,她摟緊雙肩,嘴角露出了一絲落寞的笑容。
安平市中心世貿大廈,顧大偉站在辦公室的玻璃窗旁,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窗外的安平市夜景。
身後傳來了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
“進來。”
本以為是自己的下屬來送卷宗,所以顧大偉並沒有在意,隻是頭也不回地說了句:“放桌上吧,我等下簽字。”
身後卻傳來了有人坐下的聲音。
他猛地轉頭,同時,心懸到了嗓子眼:“小曼,怎麼是你……”
話出口的時候,顧大偉後悔了,因為在陸曼的目光中所流露出來的,卻是一種熟悉的嘲弄和諷刺。
和自己隔著一張桌子而坐著的,是‘陸言’,不是陸曼。
顧大偉心猛地一沉,因為這樣的目光意味著‘陸言’已經完全占據了陸曼的身體,而什麼時候走,那就是要看他的心情了,但是他停留時間越長,那陸曼或許永遠都回不來了。
“‘陸言’,你到底想幹什麼?”他冷冷地說道。
“阿哲,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好好談談麼?”‘陸言’傲慢地看著他。
顧大偉有些緊張:“你叫我什麼?”
“你以為我沒認出你來麼?阿哲,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過得挺不錯啊。”‘陸言’長歎一聲,“連身份都換了。”
顧大偉的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我想你認錯人了。”
“‘呂偉哲’,別以為過了這麼多年,我就會忘了你當初幹的那些醜事。”‘陸言’目光冰冷,“我警告你,離我妹妹遠點,不然的話,我就去公安局告發你!”說著,他突然向前探出身體,認真地打量起了顧大偉,“狗改不了吃屎,你對我妹妹那麼殷勤,不就是想和她上床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小心思?”
顧大偉簡直不敢相信:嚴格意義上來說此刻自己正在和一個死了將近二十年的男人說話。他拚命地搖頭:“不可能,你早就已經死了,不可能,你不可能是陸言!”
‘陸言’的臉上露出了鬼魅一般的笑容,顧大偉頓時如五雷轟頂:“這不可能,患有DID的人,不可能兩種人格並存。”
‘陸言’陰陰的笑了,目光中閃爍著狡黠,“不錯,我是已經死了,但是我又活過來了,因為當年殺我的人就是你和我妹妹,所以你們一定要付出代價!”
一聽這話,顧大偉臉色煞白,他雙眼死死地盯著‘陸言’,囁喏了半天,才壓低嗓門說道:“都過去這麼久了,那隻是個意外,真的隻是個意外,而且,那時候,小曼,還隻是個孩子……”
“我也隻是個孩子!明白嗎?我也隻是個孩子!”‘陸言’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猙獰的麵目,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蠢貨!”
顧大偉恍然大悟,難怪現在的‘陸言’會這麼充滿戾氣,又會這麼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因為‘陸言’的心態始終都停留在十多歲未成年的年紀,而他的恨也被永遠禁錮在了這個年紀,麵對一個心智尚未成熟便不得不麵對死亡的偏執型人格,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和他溝通的。顧大偉的心中不禁感到了一陣沮喪。
這時,‘陸言’站起身,冷冷地說道:“你別以為這段時間以來你背著我做的那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你真要為我妹妹好的話,你就去自首,向警察坦白,認下你所做的一切。而不要讓警察冤枉她!正如你所說的,她已經夠可憐的了,我不想她再被你利用!我隻給你一天的時間,你給我好好記住了!”
說完這些話後,‘陸言’便轉身緩緩走出了辦公室,顧大偉頹然跌坐在椅子裏,痛苦的閉上了雙眼,嘴裏喃喃地說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沒多久,走廊裏便傳來了技術員小呂驚叫的聲音。
顧大偉突然睜開雙眼,內心狂跳不止,他衝出辦公室,衝著走廊上慌作一團的小呂大叫道:“快,把陸曼小姐扶我辦公室來。”
等小呂把陸曼攙扶進辦公室,放在沙發上的時候,顧大偉語速飛快地說道:“我要給她治病,現在開始你守在門口,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們,明白嗎?”
小呂趕緊點頭,走出辦公室的同時,順手帶上了房門。
顧大偉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然後便站起身,快步來到辦公室裏的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擦幹淨後,人頓時精神了許多。他走出來,看到沙發上的陸曼已經緩緩醒來,便滿臉微笑地迎了上去,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後,順手掏出了兜裏從不離身的掛表,然後柔聲說道:“聽話,小曼,聽話,來,深呼吸,眼睛看我這裏,我手裏有塊掛表……”
很快,陸曼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顧大偉的手上,在他的輕聲細語中,便又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等她的呼吸變得均勻而有節奏的時候,顧大偉這才停下了手中晃動的掛表,頹然靠在身後的椅背上,認真地看著麵容平靜的陸曼,目光中充滿了依依不舍,就仿佛要牢牢地記住陸曼的臉一樣。
他從不輕易把這塊表拿出來,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窗外,安平市的夜空已是繁星滿天,而顧大偉的眼眶中也盈滿了淚水。終於,他站起身,緩緩走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