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完全敢這麼做,因為他準備多年的計劃已經被我們徹底打亂了,確切點說,是被陸曼的自殺給打亂了。兔子急了都會咬人,此刻的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1
石灣鄉養老院位於安平市區以東的裏湖邊上,有別於安平市內的另外一些養老院,這裏專門設有榮軍分院,直屬於安平市民政部門,專門收治傷殘軍人和孤寡烈屬進行康複治療和臨終關懷的地方。
因為沒有子女,所以陸天麟退休後就一直在榮軍分院養老,他隻有一條左腿和一條右胳膊,但是年近七旬卻依舊保持著每天在院裏鍛煉身體的習慣,除此之外一天中剩下來的時間裏,他就獨自一人坐在窗邊,默默地看著窗外發呆。似乎這一刻的他,儼然已經成了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
顧大偉因為公司有事,所以把李曉偉在門口放下後就開車離開了。李曉偉便走進養老院,在辦理了一係列訪客的必要手續後,護士帶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走進了病人休息區。
這是一間一百平米左右的大房間,幹淨的地板,整潔的房間,空氣中充斥著一股暖意,這讓剛剛從寒冷的北風中鑽進屋裏的李曉偉心中倍感溫暖。
隻是每扇窗戶都無一例外被裝上了不鏽鋼防護窗。
護士知道李曉偉的大醫院著名心理醫生身份,料定了他是上級部門派來明察暗訪這個醫院的工作效率的,便格外對他用心,此刻注意到了他目光中的疑惑,隨即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是這樣的,李醫生,你別誤會,我們這裏其實並不是一個精神病院,至於說為什麼裝上這些鐵條,也是無奈之舉,因為發生過好幾次病人外逃的事故,讓院方很是頭痛。”
“‘外逃’?”李曉偉沒弄明白。
“我們這裏的病人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擾的,但是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直係親人在世,所以按照待遇由國家管理,醫療條件是可以得到保障,但是這精神方麵,卻真的是不好說了,更別提有些人是從戰場上下來的,PTSD不同於感冒發熱,伴隨一輩子也是有極大可能的。”年輕的小護士認真地看著李曉偉,“就說你今天要見的陸老先生吧,雖說平時看上去人很正常,但是關鍵時候,……唉,真的不好說。”
“他得上這個病有多久時間了?”李曉偉問。
“有好幾十年了,一直斷斷續續地沒有好過,尤其是前幾次的探訪過後,腦子糊塗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上周的時候還翻牆跑到後麵的假山上,說什麼要‘占領有利地形’,就剩下一條腿一個胳膊了,還這麼瞎折騰。”小護士沮喪地伸手指了指,“喏,就在靠窗的那張安樂椅上坐著呢,這是每天他除了定時鍛煉身體以外,唯一會幹的事了。”
李曉偉心中一動,問道:“‘探訪’?”
小護士點點頭,湊上前小聲說道:“以前每隔一兩周就有人過來探望他,說是他的遠房侄女,半年多前的時候,有個男的來過,來了沒幾次,可是停留的時間卻比較長,有一次談了整整一個上午。最近一次對方回去後,陸老先生當天晚上就發了病,在院裏大吵大鬧,吵著要離開榮軍院,後來院長實在沒辦法,就隻能給他注射了鎮靜劑。這件事才算平息下去。”
‘侄女’想必就是陸曼,男的又是誰?會不會是陸言?想到這兒,他便問道:“那個男的,你有印象麼?”
“我是下午班,他基本都是早上來,所以根本就沒機會碰麵,不過等下我可以幫你翻一下記錄,你結束探訪後出來的時候,可以來找我。”小護士微微一笑,便雙手插在護士服口袋裏,轉身離開了。
李曉偉穿過房間,徑直來到窗邊,隨手在邊上拉了一張凳子,放在陸天麟的安樂椅邊坐了下來。
“陸老,您好啊?”李曉偉一邊說著,一邊順著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此刻,天空陰沉沉的,已經布滿了烏雲,眼見著便要下雪了。
陸天麟沒有吱聲,依舊一動不動,神情專注地看著窗外。
李曉偉轉頭看著他,柔聲說道:“陸老,您的侄女陸曼委托我順道來探望您。”
果然,聽到‘陸曼’的名字,老人渾濁的目光終於有了一絲轉動,他緩緩轉頭,看著李曉偉,聲音沙啞:“小曼,她怎麼沒來?”
“她有事,所以委托我來看你,我是陸曼的朋友。”李曉偉語氣愈發柔和。
“是這樣啊,那她什麼時候來?”老人依舊緩慢地說道。
“下周,她一定來。”
過了一會兒,老人又轉頭問,聲音依舊是那麼沙啞低沉:“小曼呢?她怎麼沒來?”
“她有事,下周一定來看你。”李曉偉突然感到了一陣悲哀。
老人想了想,似乎有些記不起來了,努力了一會兒後卻仍然隻能放棄,接著又抬頭問道:“你是……?”
“我是陸曼的朋友,陸曼沒空,特地委托我前來探望你。”
李曉偉又一次重複了剛才的回答,此刻,他的心中突然有些發顫,因為結合剛才複讀機一般的談話,從老人的臉上已經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阿爾茲海默病的跡象。
阿爾茲海默病是一種起病隱匿的進行性發展神經係統退行疾病,患者的症狀不僅體現在認知能力下降、行動障礙和生活自理能力下降,更主要的是,將會引起抑鬱症或者焦慮症一類的並發症。從剛才那一刻可以看出,老人的記憶時間已經超不過五分鍾了。
“陸老,跟我說說陸曼的哥哥陸言,好嗎?”李曉偉問道。
“小言?你說是小言?”老人伸手抹了抹眼眶,搖搖頭,“小言已經死了,早就已經死了,都好多年了。”
李曉偉從懷裏摸出一塊幹淨的手帕,伸手幫老人擦去了突然奪眶而出的淚水。然後輕聲說道:“陸言已經死了,對嗎?”
老人緩緩看向李曉偉,目光茫然而又空洞:“陸言在我妹妹去世的第二年,就死了,埋在老屋的後頭。”說完這些後,便又慢慢轉過頭,繼續看著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李曉偉心中一驚,老人什麼都不記得,包括自己五分鍾之前所說的話,但是唯獨陸言的死,卻記得那麼清楚,也就是說這是一遍又一遍在他腦海中被固定的映像記憶,隻要有人問起‘陸言’這個名字,映像記憶就會被激活,就像條件反射一般。盡管老人本身或許已經完全不知道這個記憶對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了。
可是李曉偉並不甘心,他惴惴不安地輕聲問道:“陸老,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老人沒有任何回應。
又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回應。李曉偉死心了,他沮喪地站起身,走出了房間。走廊裏,一位中年男醫生正在等他,剛才的小護士站在他身邊,見李曉偉走出來了,她對中年男醫生低語了幾句後便離開了。
男醫生迎了上來:“你好,我姓史,你是第一醫院的李醫生對吧?”
李曉偉點點頭:“你好,史醫生。”
兩人一起緩步走出走廊。
“史醫生,陸老就沒有在世的親人了麼?”李曉偉問。
史醫生長歎了一聲:“據說他是有個過繼的兒子,可惜的是很年輕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這些年來,陸老一直都在尋找,卻怎麼也沒找到呢。”
“是不是出什麼意外了?”
史醫生搖搖頭:“不知道,我聽送他來的村委會的人說,好像是鬧了什麼矛盾,被父親打了吧應該是,年輕人,脾氣暴躁一點也是很正常的,隻是沒想到尋找父親老了,也不管了,真是的,唉!”
“那你們跟派出所聯係過了嗎?”
“當然了,可惜的是一直都沒有下落。”史醫生不無遺憾地說道。
“對了,史醫生,請問下陸天麟老人這樣的症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李曉偉問。
“以前還並不嚴重,隻是自從半年前那個男的來了以後,就變了,他每一次來,每一次老人的情緒就波動一次,而且情況越來越不容樂觀。”史醫生長歎了一聲,“在這之前,他還隻是初步的症狀,我們用簡單的藥物控製,效果還是很不錯的,可是隻要那男的來了以後,一切就都改變了。我們什麼工作都白做了。而最後那次,就更讓人無法理解了。”
“那他們談了些什麼,你知道嗎?”
史醫生搖搖頭:“他們是在老先生的房間裏談的,老先生在這裏有一個單獨的房間,放了很多從家裏帶來的東西。”
見李曉偉一臉的不解,便苦笑道:“你想想,從我們這裏出去後就是直接去火葬場了,老人都不會回家了,那個家裏的東西,老人陪了一輩子,當然是要帶到我們這裏來了。”
李曉偉心中一動,問道:“他帶的什麼東西,你們院方了解過嗎?”
“我們這兒不是監獄,老人可以帶任何他們自己想帶的東西,我們是不會過問的。”史醫生平靜地說道。
兩人來到大廳接待處,這時候,那個小護士已經找出了登記簿,翻到要找的那一頁,然後遞給李曉偉,伸手指了指:“最近的一次登記記錄就是這頁第三個,那人的簽名和手機號碼。”
李曉偉一邊看,一邊順口問道:“有監控視頻嗎?”
“沒有,我們這邊最多保留三天,剩下的就被覆蓋了。”
雖然沒有視頻,但是光看這個字跡,李曉偉就已經震驚不已,名字是假的,電話號碼也是假的,除了這特殊的帶有顏體轉角的字跡,李曉偉是清清楚楚記得的。他掏出手機,拍下了牆上陳列欄裏陸天麟老人的相片。旁邊的簡介上寫著他是整個榮軍院裏最優秀的鍛煉標兵,並且號召大家向他學習。
身旁走廊裏走出了一位推著清潔車的工人,李曉偉轉頭問先前的小護士:“這是你們院裏的清潔工麼?”
小護士點點頭:“張阿姨,人不錯,對病人態度也很好。”
“我能和她談談嗎?”李曉偉笑眯眯地說道,“我的報告裏或許會用得到。”
“當然可以了。”小護士伸手把那位清潔阿姨叫了過來。在簡單介紹過後,張阿姨有些拘謹,但是李曉偉和顏悅色地幾句話就徹底打消了她的顧慮。
“和我談談那位陸天麟老先生,可以嗎?”
“你說的是那個愛偷偷摸摸玩玩具槍的怪老頭吧?”張阿姨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灌滿了整個大廳,引得眾人紛紛側目,李曉偉趕緊把她拉到一邊的休息室去了。
再次回到大廳的時候,靠門的地方傳來了幾個護士驚喜地聲音:“下雪了……下雪了……是啊,越下越大了呢……”
李曉偉突然想起在來的路上,無意中在車內聽到的天氣預報,那時候車外還是豔陽滿天,照在人的臉上感覺暖暖的,可是誰又能想到今夜就將會有一場暴風雪呢?
他信步來到窗邊,朝屋外看去,飄揚的雪花中,一輛警車由遠至近穿過林子,最終在養老院的門口停了下來。李曉偉認出了正要下車的張一凡,便趕緊推門迎了出去,攔住了張一凡。
“我都問清楚了,今天必須趕在暴風雪來臨之前回到安平市去。”
張一凡點頭:“那就快上車吧,李醫生。”
警車順著來時的路飛速駛離了榮軍養老院。
此時,到了服藥的時間了,小護士手捧著裝滿小藥瓶的托盤走進了病員休息室,卻無意中發覺靠窗那張特殊的椅子上空空蕩蕩,陸天麟老人不知何時已經不在他的位置上了。
2
安平市公安局三樓的網安大隊辦公室裏,鄭文龍正在逐項記錄網上用嗅探甲蟲程序所捕捉到的所有疑似陸言的行動軌跡,隻要對方登陸過一次自己的幾個相關賬號,嗅探甲蟲就會一概把IP賬號收入囊中,並記下登陸的時間。
在電腦旁,鄭文龍小心翼翼地夾著一張阿妮塔的相片,這是他從她的電腦中打印下來的,相片的背景是在海邊,天空很藍,她光著腳站在海水裏,海風吹起她的頭發,這個漂亮的異國女孩笑得很開心。有時候突然看到相片中她明亮的眼神,鄭文龍就會有種錯覺,好像她正坐在自己對麵一樣,和那晚穿著同樣的紅色羽絨服,目光中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以前和阿妮塔交流,他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會有機會和她見麵,雖然隻是匆匆一麵,鄭文龍卻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忘記這個年輕而又正直的女孩了。
突然,嗅探甲蟲發出了警報訊息,鄭文龍頓時緊張了起來,這表明對方正在上傳東西,點對點傳輸,送達地址是暗網。他飛快地敲擊著鍵盤,試圖看清楚對方到底想幹什麼,終於,透過後門,鄭文龍看到了對方正在上傳的東西,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暗網平台上的人口販賣網訊息裏竟然跳出了一個新的拍賣公告,對方標注著——年輕性感而又睿智的東方職業女性,競拍低價1萬BT起。下麵的詳細分類裏寫著——女,未婚,身高5英尺8英寸,皮膚白皙,典型的東方女性,性格溫順……接著出現的,便是兩張相片,一張是半身照,而另一張則是偷拍的全身照。相片中的女人,正是章桐。
才上傳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裏,就已經有人開始競拍,看著數字在不斷地變化,而截止時間是上傳過後的120小時,鄭文龍頓時如坐針氈。他聽說過這種拍賣人口的方式,也就是說隻要對方在規定的時間內出價合適,那麼後麵的發展就是可想而知的了。
但是他根本就沒有辦法阻止這場可怕的拍賣。
鄭文龍猛地拉開身後的椅子,一手抓起自己的平板,轉身就跑下樓,直接衝去法醫辦公室,撞開門的刹那,看著屋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他的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轉身跑了出去,在走廊裏大聲地喊著:“章主任,你在哪?章主任,我找你有急事!”
顧瑜聞聲從解剖室探出了頭,伸手指了指後麵:“主任去了歐陽工程師那裏,你可以打她手機的……”話音未落,鄭文龍便跌跌撞撞地趕緊跑出了走廊。邊跑邊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撥通了章桐的電話,剛接通,他便已經跑到了痕檢實驗室門口,透過玻璃可視窗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實驗桌旁的章桐和歐陽工程師,便掛了電話,氣喘籲籲地說道:“主任,主任,從現在開始,你不能離開警局,我們不解決這個問題,你一步都不能離開,需要什麼東西,我馬上通知刑警隊的兄弟去你家拿,記住,你一步都不能離開,不然就危險了!”
章桐愣住了,不禁和歐陽工程師麵麵相覷,摘下護目鏡,笑著問道:“鄭工,你不要這麼慌張,有事慢慢說,我們總能解決的。”歐陽在一旁猛點頭附和道:“是的是的,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年輕人,不要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