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成海底礁岩形狀的沙發上,他教她怎麼用高倍望遠鏡觀察天體。天氣好的時候,能看到距離地球230萬光年的仙女座大星雲這樣的河外星係。沒有城市聲色光影作擾,清風明月觸手可及,像在深海裏仰望星空。
錦帆從小就對建築設計充滿強烈的興趣,十六歲已經開始拿遍國內國際各種獎項,專業領域的天分展露無疑。當他第一次告訴她,眼前的玻璃建築是他十七歲那年的設計作品時,沒人知道這對九月的震撼有多大。他們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要不是李安樂拙劣的賭局,兩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法有所交集。
他私下也從不說過分甜膩的情話,隻承諾將來會為九月設計一座比雲廊更的精巧完善的建築,當做見證彼此感情的禮物。言下之意已經很明白,是願讓她做一朵玻璃罩子裏的玫瑰,有他遮風避雨,永不沾染塵世煙火。
不是不感動的,但這種感動背後,更多的是對未來無法把控的不安。她想變得像他一樣優秀,成為庸碌人潮裏一個令人無法忽視的發光體。不攀附,不依賴,才有足夠的資格接受這樣的情意,並付出同等美好的給予。
隻有愛才會讓人生出脫胎換骨的力量,甚至不惜揠苗助長。九月刻苦到極端的程度,選修了中外戲劇史和表演心理學,爭取門門功課拿滿分,從酒吧趕場回來,繼續練琴到淩晨兩三點是常事。這也是為什麼當初錦帆對那家突然找上門來的公司表現出疑慮時,她有意無意忽略了那些令人不安的細節。
後來他匆忙飛首爾備賽,無暇顧及這些,隻叮囑她多考慮,不管有什麼事都等他回來再處理。如今六個月過去,彙星在催促他們交完最後一筆商演保證金後,就再也沒有了動靜。
允諾的一切總有理由遲遲無法兌現,一開始是用各種不可抗力當理由搪塞,後來接洽人幹脆避不露麵,電話不接信息不回。胖子越來越暴躁,動不動點火就炸,隔天就要跑一趟三裏屯附近的公司打聽情況。
糟糕的預感在半個月後得到驗證。
天氣反複加上長期疲勞休息不好,九月重度熱傷風,請了兩天假在家休息。傍晚時分,正睡得昏天黑地,手機突然歇斯底裏響個不停。
迷迷糊糊醒來,房間陡然鑽進一道冰冷潮濕的風。她光著腳走了幾步,關好被風吹開一半的玻璃窗,電話裏傳來小悠顫抖的聲音:“你快來一下,胖子瘋了,我和少文都拉不住他……”
電話從九月手裏滑下去,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就像閣樓上的第二隻靴子,終於重重落了下來。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七月二十八日。新聞上說,那是北京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雨。
滂沱的雷雨把城市浸泡得發白,像漩渦裏顛簸的扁舟,到處水霧彌漫。粗重的雨點打在身上很疼,連傘也撐不住。地鐵口被雨水倒灌,交通幾乎全部癱瘓,被偷掉井蓋的下水道變成隱藏在馬路上最危險的陷阱,吞噬了被困在洪水裏的行人。
她渾身濕透趕到的時候,胖子已經被大廈保安強行架出來丟在雨地裏。一雙拳頭上血糊糊,紅色被雨水衝刷在地上,彙成一道血水流過九月裸露的腳趾。她跑得太急,涼鞋的袢帶斷開,金屬扣在踝骨劃出傷口。那點疼和心裏的撕扯比起來,微不足道。
血的熱的,雨是涼的。小悠的臉一塌糊塗,被雨澆得眼睛都睜不開。少文用盡全力按著咆哮的胖子,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九月太陽穴發木,衝過去扶住小悠,兩人抱在雨地裏發抖,什麼也說不出來。
大廈保安虎視眈眈守在大堂前,隨時擺好架勢阻止他們進去鬧事。
那家名叫嘉潤萬和的文化傳媒公司,在這個暴雨的盛夏,如同蒸發般徹底消失。他們是從那時起,才知道還有“虛擬辦公地址”這種東西。
那是皮包公司的慣用伎倆,在北京也算隨處可見。這類公司通常掛牌影視文化或融資投資,相當注重門麵。為博取信任,營業執照上的注冊地點不會選擇偏遠的辦公樓。但好地段的辦公區域價格昂貴,按平方算日租,騙子根本負擔不起,因此也就衍生了所謂虛擬辦公室的租賃。
虛擬辦公地址可以代辦注冊,讓許多公司輪流共用一個會議室,需要接洽見客戶的時候隻能提前排號預約時間。公用的保潔阿姨和前台,辦公區域也沒有朝九晚五坐班員工。一旦不能繼續維持,卷包一走去無蹤,總而言之就是個外包裝華而不實的空殼子。
胖子冒著大雨來找當初和他們簽約的接洽人要個說法,結果發現人去樓空。問了大廈管理,說是那家公司前幾天剛倒閉,法人黃總聯係不上,還欠著一個季度的租金,會議室正在重新往外租。
半空中悶雷轟隆滾過,萬物分崩離析,隻留下毫無頭緒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