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黑絲絨滾邊的鵝黃連衣裙(1 / 2)

像落水的人拚命抓緊一截浮木,她用盡全身力氣抓住安樂,控製欲強到變態的地步。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睡覺,出門穿什麼衣服梳什麼頭發……事無巨細都要一一掌控,隻有女兒的言聽計從能讓她感到些許安慰。

安樂所有的電話都必須開免提,當著媽媽的麵接聽。出門在外差不多每隔十幾分鍾就會接到一個蘇翎的電話,如果有事忽略了,晚回過去一分鍾都會引起一場歇斯底裏的哭罵。

天快黑的時候安樂到家,樓道裏已經飄起左鄰右舍的飯菜香。她一瘸一拐加快了步子,還得趕回去給媽媽做飯。疲憊地拿鑰匙開門,燈還沒擰亮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巴掌。

蘇翎像蟄伏在黑暗洞窟裏受傷的母獸,看不見女兒受傷的腳一直在流血,撲上去又擰又掐:“你去了哪兒?!你說呀你說呀!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是不是也想像你那個沒良心的爸一樣,翅膀硬了就要拋下媽媽?”

安樂沒力氣解釋錯過的那些電話是因為在試鏡,想的是打哪兒都行千萬別傷著臉,臉上被打出淤青就沒法接戲沒法賺錢。她蜷縮在牆角,用胳膊護著腦袋不停地道歉:“媽媽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蘇翎每次發泄完都會後悔。抱著女兒哀哀哭泣,開始語無倫次道歉:“寶貝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的,媽媽心裏難受……媽媽隻是太愛你……你會不會討厭媽媽?你別生氣好不好……”

母女相處的方式,是不停用傷害對方的方式來確定自己的重要性,逐漸成了惡性循環。安樂必須在承受打罵後反複地安撫和保證,身心交瘁。

窮街陋巷也有萬家燈火閃爍,是世俗的溫暖。沒人看見這處黑暗窗口,像間冰冷墓室,葬著兩個難以逃出生天的女人。

安樂麻木地洗把臉,來不及處理腳上的傷,先去廚房給媽媽煮了碗麵。哄著她吃完睡下,還要收拾滿地的空酒瓶。門縫底下散落著居委塞進來的各種繳費單:水電氣、物業費網費、有線電視滯納金、暖氣費……

歐陽彪打發的那兩三萬塊錢,在蘇翎上個月病倒住院後已經花得所剩無幾。安樂抱膝坐在床上,讓冰冷月光淌遍周身。手機突然叮咚作響,把她從神遊中驚醒。打開一看,是個意想不到的邀約,來自一個叫楚載舟的男人。

她撐著腦袋回憶許久,終於想起來他是誰。楚先生是個有政府背景的浙商,和歐陽彪有生意往來,常在賭桌上稱兄道弟。印象中此人雖年近半百,看起來也不過四十出頭。戴副金絲邊眼鏡,清瘦而不油膩。安樂見過他幾次,每回都嘴甜地叫楚叔叔。

蘇翎母女被棄逐,在他們生意圈裏早就人盡皆知,都避之唯恐不及。畢竟是別人的家事,看笑話的多,沒誰肯多管閑事白惹一身騷。

然而在這種時候,楚先生突然莫名其妙聯係安樂,邀請她陪著去參加一個飯局。

有些事,說是機會也罷,陷阱也罷,無非是從哪個角度衡量的問題。

她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世界名著,《複活》裏的瑪斯洛娃走投無路,被歡場老鴇引誘,許諾未來的錦衣玉食。“當她想象自己穿著一件黑絲絨滾邊的鵝黃連衣裙”,就腦子一熱踏上這條不歸路。

多年前深埋在心底的仇恨種子,在這一刻突然破土而出,毒藤纏緊心髒,讓血液都沸騰。

無措、恐懼、夾雜隱隱的興奮。安樂憎恨歐陽彪,恨他不負責任地生下自己又無情拋棄,隻把女兒當成情欲的衍生品。如果和楚載舟的交往能讓他難堪,還能給媽媽換來一份體麵生活,為什麼不呢。後來許多需要選擇的時刻,她都會想起書裏的句子,問自己,這是不是另一件鵝黃連衣裙。

安樂沒有哭,顫抖著手指回複了那條簡訊。放下電話,心裏空得厲害,開始機械地背誦《日出》裏陳白露悲慘的獨白:“我對男子盡過女子最可憐的義務,我享著女人應該享的權利!我這個人在熱鬧的時候總想著寂寞,寂寞了又常想起熱鬧,你叫我到哪裏去呢……”

戲裏的陳白露還有個達生要帶她走,現實裏的李安樂什麼也沒有。她心心念念愛著的那個人,曾經伸出手把她從泥濘裏拉出來的錦帆,此刻又在哪兒呢。當她不再是歐陽彪的女兒,他們的世界也已經無可避免地越拉越遠。

諷刺的微笑攀上嘴角,那是她之一生,最初的蒼老。

為了實現對這個世界的野心洗去恥辱,安樂徹底把自己豁了出去。她成了楚載舟的幹女兒,做派之張揚與之前一般無二,甚至更加變本加厲地招搖。

紙包不住火,何況她壓根也沒打算包。過不了多久,歐陽彪的電話意料之中地打過來,氣急敗壞地咆哮質問。

到了這個時候,他想的仍然全是麵子麵子。安樂打開錄音按鈕一字不落聽完,心裏涼快得不得了。一種解恨的快感,讓她更篤定這麼做是值得。

等那邊罵完了,她點根煙氣定神閑地回敬:“歐陽先生,要說不知廉恥還多虧了您這麼些年言傳身教得好,要麼說有其父必有其女呢?哦對,差點兒忘了,咱倆之間早就斷絕關係,我願跟誰交往,交往到什麼程度您也管不著。剛才那段罵得還挺精彩,不知道的還以為您真多心疼我來著,我都給錄下來了,要不要傳出去讓叔叔伯伯們聽聽?你要還沒罵夠,錄音我也不介意多添幾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