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能一再妥協。嚐試用完全陌生的殼子包裹自己,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小心翼翼。他隔著監控室的玻璃望進來,夜幕般的眸子裏發出異樣的光,危險又沉重。
欒子君不失時機地私下挑唆,明勸暗貶:“Sue是嘉年手裏最成功的作品,多少人想被複製都得不到機緣。你到底行不行,還是個未知數。沒有上一代天後珠玉在前,哪有你今天站在這裏的資格。”言下之意,被選中做提線木偶的九月,應該為這份好運感激涕零。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九月也曾鼓起勇氣試圖講道理,薛嘉年充耳不聞,理由十足充分:“把你學校裏學的那些東西忘掉。老師教你怎麼唱歌,我是在教你怎麼做明星。”
想要說服他,她還差得很遠。這一路走來,該怎麼待人接物,如何談判;怎麼從微表情和動作裏判斷對方此刻心態;小到一個工作電話要怎麼接,用什麼態度和語氣,統統來自他的指點。她會的都是他教的,拿什麼來和他爭。
剛開始被他帶出去談合作,每次都要挨訓:“收起那些小女生情態。腰挺直,肩放平,手裏不要動不動就拿著東西,也不許撩頭發。什麼杯子靠墊亂七八糟的全不要碰,那隻會暴露你的緊張。你是一個能給合作方帶來利益的成熟的存在,我不想讓對方覺得,我帶出來的是一個漂亮但沒腦子的花瓶。”
先讓她在旁邊看,然後讓她參與進來試著主導談判。結束以後還需要總結,剛才哪裏發揮得有問題。他甚至會毫不掩飾地說當年蘇悅薇如何如何,遇到這種情況她會怎麼處理。
有次飯局之前,他問九月:“如果,我是說如果,一會兒有人開黃腔說段子,你會怎麼反應?”
九月苦思冥想半天,“你說我怎麼反應合適?笑了顯得太輕浮,板著臉裝聽不懂又會被人嫌裝純。萬一我真沒聽懂呢?要不,看其他人笑了我再跟著笑,是要哈哈哈還是嘻嘻嘻?”
他卷起雜誌敲打過來:“嘻哈你個頭!你是明星,不是交際女郎!懂什麼叫知性和情商嗎?”
九月滿麵驚恐:“難道要嚶嚶嚶?”
薛嘉年揉了揉額頭,耐心道:“你可以望著那個人停頓三秒,拿捏好一點點的驚訝和了然。然後抿著嘴微笑一下,點到即止就行。這三秒的反應餘地,是你的涵養風度,那個微笑是給對方留的麵子。”
九月的出身和之前的交際圈子,從沒有機會接觸這些,適應起來尤為艱難。她沮喪地望著窗外的護城河,說,“做明星真難啊,我還是跳河裏去當條魚算了。魚的記憶隻有七秒,用不著學這麼多東西。”
他勾起半邊嘴角,“還是別跳了,免得整條河的智商都被你拉低。”頓了頓,又說:“河裏百舸爭流,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哪裏的遊戲規則都一樣。不想被吃,就要把自己變聰明。”
三秒鍾的遊刃有餘,是林九月和蘇悅薇之間難以跨越的距離。
被逼到焦頭爛額時,她想衝著他大叫:這種做音樂的風格根本不適合我,我也不是誰的替代品!
然而終究沒這麼做。耗費無數精力和資本捧紅一個藝人,背後是條龐大的利益鏈,牽一發動全身。今時今日的九月,已經沒那麼天真。合約在身掣肘重重,她輸不起。
薛嘉年是標準的商業動物,眼光獨到出手必有所得。盡管不開心,九月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這個計劃很成功。她就是靠著複製蘇悅薇,以海選十強前三的最終成績從複賽進入決選。
正麵宣傳及時跟上推波助瀾:“九月歌姬的定位詮釋了歌手icon符號,演出大氣磅礴充滿爆發力,歌後氣場讓人熱血沸騰。看過她的表演你會忘記所有服裝化妝,一切都是從內而外發出,舞台造型是為了輔助她的表達……”
現代歐美流行唱腔的主流是從美聲唱法慢慢演變而來,東亞特別是華人流行唱腔則是由中國傳統曲藝唱腔演化。現在的流行是都學大嗓飆高音炫技,卻失去了亞洲音樂獨有的美感。
隻有九月心裏清楚,那不是她的表達,隻是包裝。一些最初的老歌迷忍不住發出質疑,林九月獨特的52赫茲鯨魚音去了哪裏?這點微不足道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網絡的洪流裏。
薛嘉年別出心裁,讓她跟時下最流行的虛擬電子歌姬組對唱CP。而電子歌姬的聲音,完全是從蘇悅薇的發音聲庫裏調取采樣,再通過後期調製出一模一樣的高音和顫音,音頻波形檢測可以做到和原唱完全一致。
電子音畢竟不是真人,沒有高位置共鳴腔,無論哪個音域都掐喉嚨。因為顫音本質上是通過歌手氣息的自然流動產生,不僅僅是表麵上的波形變化。
那種不自然的發音,一個字一個字卡住喉嚨還往下咽,九月聽在耳裏毛骨悚然,感覺在跟鬼魅對唱。
但她因此獲得新晉情歌小天後的頭銜,兩代歌後超越時空的對唱,狠狠大火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