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千裏萬裏明月(2 / 2)

九月的手機在顛沛途中摔壞,也不覺得有必要繼續買新的換上。隻在途中給胖子和小悠寄過幾張明信片,郵戳一路向西。

錦帆尋找她的視頻通過聶氏企宣的傳播,成為當季熱門新聞。九月在小旅館的電視裏看到這些,已經心如止水,並未改變初衷。經曆過常人無法想象的難過或失望,才會麵對什麼都特別平靜。對發生過和或許會發生的一切冷眼相望,拿不出大悲大喜的情緒去參與反反複複爭吵又和好,過不了多久又因為李安樂的出現而決裂,就像一個傷疤還沒愈合就用刀口挑開,她對這樣的過程厭倦至極。

鯨的歌聲宏亮卻孤獨,可以穿透深海遠達九千米,但仍然有可能尋找不到跟它屬於同一赫茲的同類。九月已決意離開北京,去藏地尋找遊吟的古爾魯(天唱遊吟者),學唱幾近失傳的格薩爾王傳奇,以及如何發出心底的聲音。不模仿,不矯飾,也不做誰的替代品。

經曆過最盛大的繁華,也有過萬人之上的風光,如今回到原點,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兩袖清風地活著。行萬裏路,唱給錦繡山河。

古爾魯又稱天唱師,大多是目不識丁的民間說唱藝人。他們世代口授,或自稱在疾病和夢中突然開啟智門,開口便會吟唱格薩爾王史詩。格薩爾王傳曲折恢弘,由藏族古代的神話傳說、詩歌和諺語組成,有相當悠久的曆史,被譽為“東方的荷馬史詩”,也是世上現存唯一的活史詩。

跨遍這四季山高水長,迢迢草木炎涼。從此遇見青山,走過峽穀,渡越河流,途經炊煙與黃昏,卻不再與他相逢了。

高原的日光炙熱明亮,在皮膚留下燒灼的痕跡。像一把火,把迷醉的金粉和陰鬱統統焚盡。九月學當地人用一塊寬大的喇嘛紅披肩裹在頭上遮擋烈日,布宮前滿頭白發的老嫗送給她一串念珠,午後一起繞寺廟轉經。鴿子悠閑,空氣裏漂浮的藏香氣味令人安心。

邊域地廣人稀,去任何地方都需要坐很久的車,偏離國道的公路也顛簸。當地人看藏語頻道,對漢人的明星沒什麼概念。她可以穿著布衣在路邊攤買烤土豆,頭發隨便用根牛骨簪子盤起來。

九月在陽曆四月末抵達那曲,溫度還和冬天差不多。晝夜溫差極大,冷得要穿棉袍,空氣含氧量很低。餐風露宿的跋涉極辛苦,她曬黑了些,鼻翼兩側的臉頰酡紅如醉。照鏡子的時候,莫明想起多年前在音樂雜誌封麵看到的蘇悅薇曬傷妝。

如今坦然相對,她很清楚自己是誰,不再迷失於虛妄的幻影。

美好的風景都帶不走,而每一步的跋涉,卻能讓人學著妥協人生裏遇到的所有憾事。

她在藏地遊曆一年多,無論風雨陰晴都在路上。跟磕長頭的朝聖信徒分吃糌粑,也遇到過珠峰下的夏爾巴人。他們為來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背負行李輜重,不停往返在空氣稀薄極寒的峭壁絕地。遇上變幻莫測的極端天氣,隨時可能死去。每年可以獲得不到4萬人民幣的收入。每年都有許多夏爾巴人死在登珠峰的路上,這是他們唯一能賺錢的方法。一個夏爾巴說,“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兄弟們和朋友都死在珠峰,最後能活下來全靠運氣。”

他們用冒著生命危險賺來錢供養家人,侍奉信仰。這些都是她以前從未想象過的生活。九月因此懂得,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無論付出代價有多沉重。而所謂“價值”,並非像薛嘉年以為的那樣,隻有一種衡量方式。

九月的第一個授唱師父名叫次仁達旺,祖輩都是“多不丹”(天葬師)。次仁的父親是還俗僧人,曾擔任過村子裏最後一代天葬師。次仁沒有繼承父業,成了采藥的遊醫,終生未娶亦無子嗣。他幼年也曾在寺廟修習佛學和漢文化,因此對漢語相當精通。至於後來為何突然開悟成了天授唱詩人,就像他神秘的父輩一樣是個謎。

收下九月之前,他隻問了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唱歌?”

九月想了三天,突然發現怎麼組織語言都沒法準確地表達。唱歌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不需要舞台、配樂、燈光……和所有浮華的布景,隻需站在那裏要張開口,呼吸,發音,感受來自胸腔深處的震鳴。

她為自己的悟性之差而沮喪,赧顏道:“這件事對我很重要,非做不可,但我找不到能說服您教我的理由。”

次仁聽完沒什麼表情,說:“雄鷹高飛在雪山之上,從來不問理由。”

要獲得多少掌聲才最榮耀,占有多少喜歡才能填滿需要愛的空缺?她因此明白,什麼是為唱而唱。盡管發生了這一切,她仍舊感恩自己所途經的一切。他來過,像流星燙傷蒼穹。相遇是幸運,他給過她的愛和善待也是幸運。即使最終不適合相守,也不會因為分離而黯淡消亡。

次仁最終收下這個漢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