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渺小又偉大的王國(1 / 2)

九月用薛嘉年留下的打火機點燃鬆枝堆,在篝火前默默記憶口授的韻律。純淨火光映照在眸子裏,麵容平靜。

學天唱之前,需要深入了解民俗曆史。九月因此得知童年時很喜歡的那首《阿姐鼓》,背後有著怎樣的故事。

解放前的西藏,農奴身份卑微,命運往往十分悲慘。能讓肢體殘缺的酷刑隨處可見,而這些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有時會當成供奉,用來製作唐卡或樂器。隻有靈魂聖潔一塵不染的女孩,皮膚才能用來做成宗教用途的雙麵鼓。為了保證這些女孩不被塵世打擾,她們最好是天生的啞巴。當被選中的女孩五感健全,她們就會被割去舌頭。這種鼓往往用於特殊的祭祀活動,如今僅能在博物館裏見到。

九月懂得了有些美好是從深淵裏來,就像太陽下也有暗影。要學會去觀照,並分辨它。

夜晚溫度太低,次仁允許她喝一點自釀的青稞酒。喝到渾身發熱,心裏升起無由的快樂。甩著圍巾在湖邊奔跑,像鳥兒一樣張開雙臂,發出明亮的叫喊聲。對著浩瀚星空,她無意識地開口去唱。

古老的歌謠裏,豐神俊朗的格薩爾王騎著戰馬征戰四方,湖水沸騰,落葉紛飛。那韻律獨特,和次仁所教的歌調並不完全一致。九月唱了幾句,停下來回頭望,有點遲疑。

次仁盤膝坐在背風的岩石後,語氣安詳道:“把我剛才教給你的那些忘掉。想唱什麼,就唱什麼。”

雪山下的湖泊清澈寧靜,像一頭沉默溫柔的巨鯨伏在腳底,用流水低低吟和。

她唱著唱著,開始流眼淚。淚水如此豐沛洶湧,完全無法抑製,內心卻並無悲戚和怨悔。因此懂得了,什麼是哀而不傷。

在大風獵獵吹響經幡的動靜裏醒來,九月到湖邊用冷水洗臉。戴在手上的尾戒不知怎麼突然鬆脫,滑入水中,隻一霎便消失蹤影。

她望著湖水怔怔許久,徒勞地伸手撈了一下。當然什麼也沒有,就像從不曾有過。

純銀的戒指何以會突然斷裂,用常理完全無法解釋。或許,真正告別的時候到了,萬物自有它該去的地方。

次仁撚著手上的金剛菩提子,慢聲問:“丟了很重要的東西?”

九月沉吟片刻,說:“也不是很重要。或許留在這裏,對他最好。”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代價。享過多少風流,就有多少折墮。

次仁哈哈一笑,朝波心一指:“每個湖裏都住著一個神,你弄丟的東西,今晚就能再看到。”

那晚沒有風,夜空十分晴朗,一輪明月高懸天穹,皎白的光輝遍灑而下。

就這麼學會了次仁的最後一課:明月是“照見”,遠離偏計執,具足圓成實。

就像他常說的,若你的心裏裝滿太多的牽念和不甘,隻能唱出讓人聽了悲傷的歌。

九月往篝火裏添把柴,嗬手取暖。如今無愛無憎,也談不上誰需要誰原諒。不過想說一句,你當初教我的那些,其實很多都是錯的。

道別的最後一晚,他們喝光了帳篷裏所有的青稞酒。次仁沒有問她要去往何方,帶著醉意道:“你從不談論自己的事,也不說從哪裏來。”

“因為,那都是些不重要的事。”

九月扛起又大又重的登山包,裹著大圍巾燦然一笑,有拂袖雲開的灑脫。露出的牙齒潔白,白皙麵龐被高原的紫外線曬出兩抹酡紅,似春風蘸桃花。一張豐富而生動的臉,生機勃勃又從容不迫。

那就是次仁最後見到她的樣子。

繁華都市信息日新月異,過往的一切喧囂終被風平浪靜取代。直到四個月後,一則墨脫徒步路線上有遊客不幸身亡數人失蹤的新聞出現在媒體。八月份是墨脫的雨季,泥石流和山體滑坡都很頻繁,意外叢生。

從那天起九月徹底失去音訊。她仿佛真正成了這空曠世間的過路者,鯨沉海底,不落情緣。

一周後,胖子收到九月遲來的最後一封信,裏麵夾著她在西藏拍的風景照片和一疊原創歌詞,其中主打的那首名叫《麥田裏的水手》。郵戳上的地址是派鄉,進入墨脫大峽穀前最後的驛站。

生命像一場圓舞,離開的盡頭往往也是歸途。

二十七歲那年的冬天,林九月葬禮在京郊潮白河邊舉行。

花台前的遺照很眼熟,邊沿卻有些模糊。九月使勁揉了揉眼睛,才發現那是從合照裏截取再經過技術處理放大得出的照片。依稀是十七歲那年,自己剛來北京藝考時,和他們幾個一起拍下的第一張合照。後來她成了明星,有過許多造型各異的高清硬照,他們卻擯棄了大堆笑得模式化的商業產品,找到那張最初也最純真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