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平線(1 / 3)

“你碰到唐佑廷了?”蘇可晴大叫著跳起來,“真的?”

“騙你做什麼?”明薇一邊疊衣服,一邊笑道,“就是做值日的時候碰到了,打了個招呼而已。”

“哎呀,早知道我怎麼也不會和你換值日了!”蘇可晴後悔,“他人近看怎麼樣?皮膚好不好?他嗓音可好聽了,是不是?”

“還好吧。”明薇一回想起唐大天王猥褻男童雕像的情景,以及後來他那副落湯雞的模樣,就忍俊不禁,“人有點拽,不過還算和氣。”

“天王巨星能不拽嗎?”蘇可晴撇嘴,“以前Legend的演唱會,五萬張門票開售半天就被搶空,外麵下著傾盆大雨歌迷都死守不散。不論他們出席什麼節目,現場都會被歌迷擠爆。一到簽售或者代言活動,就要進行交通管製。唐佑廷的歌喉,被歌迷譽為‘加百列之聲’。我現在手機裏的起床鈴聲都是他為歌迷特別錄製的呢,你聽。”

蘇可晴調出音頻,明薇就聽見唐佑廷用他那極其富有特色的,帶著磁性又不失清脆的聲音,深情款款地說:“親愛的,時間到了,該起床了,不要賴床喲。美麗的一天,要有美麗的好心情。我愛你喲!”

明薇撫平了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的確,嗯,嗓音很動人。”

“是吧。”蘇可晴親了手機一口,忽然神色落寞下來,“可惜Legend說解散就解散了。也是,不解散能怎麼辦呢?承卓都死了。”

“承卓是那個鍵盤手?”

“嗯,趙承卓。”蘇可晴把手機遞到明薇眼前,“他以前和唐佑廷是官配。”

蘇可晴的手機桌麵是兩個俊美的年輕男子依偎在一起的照片,其中一個是留著長發的唐佑廷,另外一個男孩明薇也有印象,是Legend的鍵盤手趙承卓。照片是藝人自拍的,兩個男生姿態親密,頭靠在一起,對著鏡頭笑得燦爛如花。

那是正當青春的好年紀,無憂無慮又充滿希望的年輕人才能發出的笑容。真看不出來那個清秀靦腆的男孩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你說趙承卓和唐佑廷是......”

“宣傳手段而已啦。”蘇可晴嗬嗬笑了一下,“他們兩個的確是樂隊裏關係最好的,認識五六年,一直都形影不離。所以承卓一死,受打擊最大的就是佑廷了。他大病一場,整個人都瘦脫了形。直到現在看他上節目,都還有點鬱鬱寡歡的。”

蘇可晴說著,也捂住胸口,五官皺成一團,“天人永隔呀,奈何橋頭三生石。世上最悲傷的事,就是你死了,我還活著。”

明薇怔怔地看著她自我陶醉的模樣,心也跟著微微抽搐。

她死了,顧成均連滴眼淚都沒有掉......

“可晴在嗎?”隔壁的室友過來敲門,“陳老師叫你過去一趟。”

蘇可晴和明薇麵麵相覷。

秘書敲了敲門,帶著蘇可晴走了進來,“董事長,人帶過來了。”

顧成均放下手裏的劇本,站了起來。拘束地站在門邊的女孩子容貌陌生,讓顧成均不禁一愣。

“蘇可晴?”

“是我,顧老師。”蘇可晴忐忑不安地鞠躬,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眼裏滿是仰慕。

顧成均困惑,“你今天打掃過中庭的水池?”

“啊!”蘇可晴恍然大悟,失落地嘟囔著,“不是的......我和室友調換了值日。”

“你室友姓周?”

一抹異樣的神色在蘇可晴眼裏閃過,“是的,她叫周明薇。”

顧成均臉色霎時變得嚴肅,渾身散發出一股淩厲之氣,“你說她叫什麼?”

蘇可晴被嚇住了,結結巴巴地說:“她,她說她叫周明薇,和您的太太......她說那隻是一個巧合......我也不知道,我和她並不熟。”

顧成均表情柔和下來,輕聲說:“不用害怕,我隻是有點驚訝,問問而已。”

蘇可晴努力笑了笑,怯怯地望著顧成均,“顧老師,我一直很喜歡和敬仰您。我是為了您才努力進永盛的。”

這樣的告白,顧成均聽了不下萬次,已經無動於衷。但是他還是回了一個溫和的微笑。

“你們都是九月進來的練習生?”

“是的。”

“都還習慣嗎?”

“都很好。”蘇可晴殷勤地說,“老師們都對我們很關照,我在這裏也學到了很多東西。”

顧成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努力。”

“我一定會的,顧老師!”蘇可晴大聲答應,慎重地鞠了一個躬。

送走了蘇可晴,顧成均叫來秘書,“今年新進來的練習生裏,有一個叫周明薇的,把她的資料調給我看看。”

“董事長也留意到周明薇啦。”秘書驚訝。

“你也知道她?”

秘書笑道:“我最初是因為她的名字和張董一樣才留意到的。後來又聽說她是譚老師親自招進來的,表演課的孫老師和理論課的王老師也都很喜歡她,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總聽他們誇獎她。”

“是嗎?”顧成均的目光投向書桌上的相框。

明薇穿著一條白色棉麻連衣裙,湖綠色針織開衫,頭戴軟帽,坐在樹蔭下的草地上,對著鏡頭笑得那麼歡暢。那是他們夫妻倆在自家後院野餐時,他給她拍的照片。

顧成均他們原來一直住在郊外的別墅裏,家中庭院很大,明薇又喜歡花草。所以家中一年四季都有花盛開,熱熱鬧鬧的倒也不寂寞。

明薇去世後,顧成均請了一個花工來打點庭院。現在正是金秋時節,院子裏的銀桂和菊花都開得熱鬧,隻可惜明薇是再也看不到了。

結婚這麼多年,別人怎麼看他們夫妻,他也不是不知道。沒有人相信他會真心愛明薇,但是外人都覺得他至少對她很好,這已經十分難得了。

他顧成均就因為生得一副好皮相,便自然而然地被人認為是高人一等。明明是自己高攀了張明薇,她反倒被人說成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明薇這些年是怎麼想的?她有沒有後悔過?

秘書的工作效率很高,轉眼就把周明薇的資料帶著一杯咖啡一起送到了顧成均的辦公桌上。顧成均打開資料袋,抽出周明薇的資料,一頁一頁仔細看。

麵試評分那張表格上,譚立達龍飛鳳舞地寫著“優良”兩個大字,倒是另外一個麵試官洋洋灑灑寫了很長一段話,盛讚這個周明薇的戲劇表演非常出眾,很有潛力,值得培養。

顧成均一時興起,讓秘書把周明薇的麵試錄像發過來。

畫麵同所有麵試錄像一樣,都有點死氣沉沉的。不過這個女孩走入鏡頭之時,立刻給人帶來一股清新的感覺。

譚立達出的考題十分刁難新人。女孩苦惱地皺了皺眉頭,伸出食指摸了摸人中。

顧成均心裏微微一動。這個一發愁就摸人中的習慣,張明薇也有。

視頻裏,女孩開始表演。

“我有一雙紅舞鞋......”

顧成均猛地站了起來,咖啡打翻,褐色的液體流淌在潔白的紙張上。

次日是個陰雨天。

秋天的雨,陰冷寒濕,植被的顏色被衝刷下去,隻留下一片蕭索。

明薇裹著大衣,冒著細雨從大樓間的草地上跑過。桂花樹下,灑落了薄薄的一層金黃色,清冷的空氣裏殘留著最後一絲餘香。

明薇腳步匆匆,隻來得及朝落花投去憐憫的一瞥。

到了教室,還是遲到了幾分鍾。幸好老師最鍾愛的學生裏,周明薇算是頭一個,偶爾遲到也會得到寬容和理解。

表演課的老師十分喜歡明薇,不僅僅因為她的表演天賦,還因為她聰明博學,富有內涵。

老師和譚立達喝茶的時候,專門提起了這個事,“你招進來的這個周明薇,比電影學院表演專業的學生還專業,她是不是以前受過訓練呀?”

譚立達很驚訝,“她隻是高中畢業,不是嗎?”

“許多專業知識,她都是無師自通。而且對各種戲劇理論和曆史知識,她都朗朗上口。我教了幾年練習生,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聰明的學生。”

譚立達想起那個女孩提到過,張明薇曾經借給她戲劇理論方麵的書,這下一切都有了解釋。

“看樣子,這是一個有心的人。她應該之前就學習過戲劇方麵的理論。”

“對了。”老師說,“顧董今天也問到了周明薇。”

“他怎麼知道周明薇的?”

“周明薇在這屆學院裏是最出眾的一個,大概有人彙報到他那兒了吧。”

顧成均此刻正在員工的陪同下巡視練習生的教學樓。褪去熒幕上的光環,一身深灰色西裝的他,低調而沉穩,被下屬們簇擁著,猶如一個王者在巡視領地。眾人為他讓路,遞去崇敬的目光。

顧成均從一間間教室門外走過,有時略作停留,有時隻投去一瞥。

走到二樓一間教室門口,顧成均終於停下了腳步。

那天教室裏正在排練《雷雨》,周明薇演的不是四鳳也不是繁漪,而是魯侍萍。

教室的窗紗合著,屋裏光線幽暗,讓人的視線也隨之迷蒙起來。

扮演周樸園的男生麵朝窗戶背著手,手裏夾著一支沒點的煙。明薇低著頭站在他身後兩步之遙,溫順安靜,垂著肩膀,攏著手。

“這是太太找出來的雨衣嗎?”

明薇抬起眼,飛快地瞟了他一下,低聲說:“大概是的。”

男生空手做了個拿雨衣的動作,“不對,不對,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舊雨衣,你回頭跟太太說。”

明薇的頭垂得更低,應了一聲。

她的背微微有點佝僂。這是一個非常細微的姿態,簡單,卻又傳神地表現出了魯侍萍的卑微和忐忑。

表演課的老師轉頭看到了顧成均,麵露驚訝之色。顧成均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出聲,然後繼續看學生演戲。

演周樸園的男生是前年招進來的練習生,已經快要出道。他演技嫻熟,和明薇搭配得也十分好。

“窗戶是誰叫打開的?”男生指著窗戶,語氣威嚴。

明薇應了一聲,走過去,動作熟練地把窗戶關上了。然後她埋著頭,回避著男生的視線,慢慢向中門走去。

男生露出困惑的表情,“你站一站。”

明薇站住。頭抬起來一點,一抹恐慌的神色從眼底閃過。

如果不是正對著她,如果不是留心觀察她的表情,是無法捕捉到那細微的瞬間的。

顧成均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我派人到無錫打聽過——不過也許湊巧你也知道。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家姓梅的。”男生的語氣遮遮掩掩,“梅家的一個年輕小姐,很賢惠,也很規矩,有一天夜裏,忽然投水死了,後來,後來......你知道嗎?”

明薇側身站著,麵孔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她低垂著眼簾,表情淡漠,聲音輕緩從容,透露出一股瘮人的冰冷。

“這是個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聽說她跟那時周公館的少爺有點不清白,生了兩個兒子。生了第二個,才過三天,忽然周少爺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館,剛生的孩子抱在懷裏,在年三十夜裏投河死的......”

說完,她微微側了一下頭,眼簾輕抬。她的視線輕飄飄地投向遠方,像是隔著時空,看到了當年那慘烈的一幕。

明薇此時麵上依舊沒有表情,可是泛著寒光的眼睛裏,濃烈的怨恨和不甘瞬間迸發出來。

對負心人的痛恨,對自己無知的鄙夷,都讓戲和人生重合在了一起。一時間,明薇也弄不清自己是誰。隻覺胸腔裏隱隱有一股暢快淋漓的感覺。

明薇其實一直期待著這麼一天。她光明正大地站在顧成均的麵前,和他對峙。他認不出她來,於是他在明,她在暗。

她可以暗諷,可以旁敲側擊地責備,可以刺激,可以恐嚇。可以把他給予她的傷痛全部返還回去。

然後她快意地看著他驚恐痛苦,看他放下矜持和做作,展露他最真實的一麵。剝皮抽筋,踩在腳底,任意踐踏。她會享受著他的哀求,嘲笑他的淚水,她會在疼痛中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配戲的男生即使不照著劇本,也已被她這眼神嚇住,情不自禁地朝後跌了一步。

“停!”老師的喊聲中斷了表演。

明薇愣了愣,一時不能從戲裏抽身,還有點恍惚。

“周明薇,過來一下!”老師顯得並不是很高興。

“前麵都控製得很好,但是最後這裏明顯太過了。你這裏,”老師指了指明薇的眼睛,“不但有怒氣,還有殺氣。”

學生們都笑了起來。

老師轉頭挨個丟白眼,“笑什麼笑?你們哪個能做到她一半好?”

眾人噤聲。

老師回頭對明薇語重心長道:“你能很順利地入戲,這點很好,但是你在情緒控製上有嚴重的問題。我不知道這麼說是否合適,不過我覺得你很容易把個人情緒代入表演中去。”

明薇不自在地低下頭,因為她自己也察覺到了。

不過老師總是偏心優等生的,也沒有過多責備她,隻是說:“你回去好好琢磨一下,調整情緒。記住,演戲的時候,你隻是一個軀體,沒有自己的靈魂。你的靈魂,是屬於你要塑造的人物的。”

“謝謝老師。”明薇慎重地點了點頭。

老師朝教室門口望過去,顧成均和陪同人員早已經不在了。

明薇獨自回到更衣室,坐在長凳上,大口大口喝著水,直到嗆住,劇烈地咳了起來。痛苦的咳嗽聲在空蕩蕩的更衣室裏回響。她放下水瓶,垂著頭。悠長的歎息好似要把胸腔裏鬱結的氣全部釋放出來一樣。

明薇抹了抹下巴上的水,苦笑了起來。原來她竟然這麼恨,這麼怨。如果不是借這出戲發泄出來,她自己都還不知道。

老師說的話句句在理。如果她不能克服自己這個情緒,那麼永遠都無法在表演上有更大的進步。因為她會被這種情緒掌控住,永遠無法徹底融入角色,永遠都在重複自己。這就是演員的死穴。

顧成均呀顧成均,你可真是我的業報。都到這個份上了,我的麻煩還是因你而起的。

唐佑廷跟在禮儀小姐身後從幕後走了出來。下麵立刻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幾乎要把樓頂掀翻。

星光天地百貨商場從一樓到三樓,都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小姑娘們興奮激動得一邊歡呼,一邊揮動著手裏的牌子。

放眼望過去,可以看到“佑廷”、“天佑廷廷”、“Legend”等字牌。角落裏還有一張“廷卓”字牌,孤零零地被擠在一邊,好在是黃底黑字,還是十分顯眼。至少唐佑廷看在眼裏,覺得眼睛被刺痛了一下。

笑容滿麵的主持人開始有條不紊地介紹產品。唐佑廷很快回過神來,配合著主持人的話,拿起了那款最新型號的觸摸屏手機。

在他們背後,寬大的背景幕布上麵噴印著絢麗的廣告圖。圖片裏的唐佑廷手裏拿著同一款手機,嘴角輕挑,露著朦朧且充滿蠱惑的笑意。

“佑廷平時喜歡用什麼型號的手機呢?”主持人是個說話嬌滴滴的美女,話尾總喜歡帶著點鼻音。

唐佑廷笑著,略微欠身,簡潔地說:“我和時下的年輕人一樣,喜歡用簡潔大方,可以聽音樂、照相、上網的手機。”

“那我們這次推出的這款手機可就完全符合你的需求了。”

唐佑廷舉著手機,對著台下的歌迷做出拍照的姿勢。歌迷們一陣尖叫,字牌和屬於唐佑廷應援色的玫紫色羽翼形狀小旗在下麵瘋狂地晃動。

“佑廷的人氣可真高呀。你看商場樓上全部都站滿了呢。”

“樓上的朋友請注意安全喲。”唐佑廷笑著朝樓上招手。

“佑廷,佑廷,天使之音!”歌迷們齊聲高喊。

主持人又笑問:“那麼佑廷這次代言我們的手機,會有什麼神秘禮物送給歌迷呢?”

唐佑廷露出慧黠的笑容,視線掃過場下那一張張充滿期待的麵孔,“神秘禮物就是:今天抽中獎的十名朋友,除了得到商家贈送的手機外,手機裏還有我錄製的全新獨家手機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