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尿完尿,小寶把褲子提好,在衛生間裏又待了一會兒,越想越怕,他忽然往大門衝過去,試圖開門逃走。

胖男人不管他,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起來。女人也不攔他,晃著二郎腿問他要幹嘛。小寶弄了半天,怎麼也擰不開鎖,急得沒法,隻能用力踹門。小腳丫碰上堅硬的門板,發出沉悶的聲響。踹了一會兒,外麵沒有動靜,小寶身上急出一身汗來,反倒把腳給弄疼了。

“大晚上的,你上哪啊。”女人懶洋洋地說。小寶這才知道是晚上了。屋裏掛著厚厚的窗簾,就算是開著燈,裏麵看不出去,外麵也看不進來。小寶仰起頭來大聲說:騙人,你們根本就不是我爸媽的朋友。

我跟你媽是老朋友,你還是小毛毛的時候,我抱過你呢。女人笑得很用力。

那你說,我媽叫什麼名字?小寶機警地問。

我一直叫她好姐姐。女人回答得挺有技巧。

小寶指著梳妝台上的手機:那你給我媽打電話,我要回家。

女人有些不耐煩了,熱情冷了許多。你這孩子,不是說了他們有事要忙嘛。你跟我們住兩天,過兩天就送你回去。

我現在就要回家!回家!小寶撒潑尖叫,使勁踢門。

太晚了,你不能走。女人黑了臉,一把抱住小寶。

不讓我回家,你們就是壞人!小寶拚命掙紮,小拳頭雨點般砸在女人的身上。

乖乖,我們送玩具給你,讓你吃飯,明天還要帶你去玩兒,怎麼會是壞人呢?女人見小寶真的生氣了,又換上笑臉。

你根本不認識我媽,不知道電話號碼,你是騙子!小寶吼起來,小臉漲得通紅。

手機欠費了,明天交了電話費才能打。女人煩躁起來,一雙長臂把小寶箍得死死的。

我不管,我就是要回去,回去。小寶擰得很,手腳並用地踢打著。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落在小寶臉上。小寶懵了,長這麼大,他從沒挨過打。

吵死了!胖男人虎著臉,俯視小寶。從小寶的角度看過去,這家夥就像座小型肉山,高不可攀。大概過了半秒,臉上才感覺到痛,火辣辣鼓脹脹的痛,小寶哇地一聲哭開了。

啪!又一記耳光落在另一邊臉上,胖男人眯起眼,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再哭就宰了你。小寶的眼睛就像一汪旺盛的泉眼,眼淚汩汩地湧個不停,他不敢哭出聲來,憋著嗓子,肩膀一抽一抽地,小拳頭卻攥得緊緊。

吃麵吧,回家也好,鬧脾氣也好,你得有力氣。女人唱起紅臉,抱住小寶安撫地拍拍,把他領到桌子邊。雖然小寶有點不情願,這話卻說得在理,要回去沒力氣可不行。噴香的牛肉麵氣味直往鼻子裏鑽,再往碗裏看上一眼,口水就不爭氣地流出來了。他不知道,上一頓飯是十多個小時之前吃的了。

女人佯裝歎氣,說小寶這麼不聽話,她懶得管了,隻要他把這碗麵吃完,明天一早就送他回家。

小寶強了一會兒也疲了,餓著肚子別說逃走,連坐都坐不穩。平日裏他最愛吃方便麵,媽媽總說沒營養,可香啊,比媽媽煮的雞蛋麵還香。胖男人和女人不再理他,大口大口地吃著麵,沒多久,胖男人腦門上冒出一堆的汗珠,他索性把T恤給脫了,打著赤膊接著吃。

爸爸吃麵時,頭頂上也愛冒汗,熱得狠了,也打赤膊。小寶想爸爸了,想媽媽了,恐懼和緊張變成了眼淚,一串串地滾下來。

胖男人和女人好像鐵了心不管他,也不在乎他哭,自顧自地吃著,還故意吃得很響,胖男人喝湯時咕咚咕咚地,小寶看著他的喉結一上一下,看得忘了哭。

等胖男人放下碗時,小寶也開始吃起麵來。起先他還帶著脾氣,邊哭邊吃,三兩口下肚眼淚就斷流了。打從娘胎出來,他就沒這麼餓過,兩塊麵餅的來一桶紅燒牛肉麵,加上湯水,全都吃幹喝淨,一滴不剩。

見小寶放下了筷子,胖男人拿出一瓶開過蓋的果汁給小寶喝。小寶正覺得麵湯有點鹹,也沒多想,就喝了兩口。本想吃飽飯有力氣,好提防兩個陌生人幹壞事,沒想到,不過幾分鍾的功夫,他就打起了哈欠。

有點不對勁,小寶隱約記得噩夢之前,女人用一塊手帕捂了他的鼻子。現在沒捂鼻子,但眼睛發花腦袋發木,天花板也在晃,眼皮子像是抹了萬能膠,一合上就睜不開了。

胖男人和女人人手一煙,相對一笑。

那藥你下了多少?女人幽幽地問。

放心吧,保證成交前醒不來。胖男人說完,把煙蒂扔進方便麵碗裏,安靜的夜裏隻剩煙頭熄滅時,發出的滋滋聲。

一夜之間,高玉芬和李高峰老了十歲。他們頭發淩亂,嘴唇幹得開了血口子,顧不上吃飯,顧不上喝水,他們去車站,去碼頭,去工業園附近的超市,兒童樂園,所有小寶可能出現的地方。

沒有就是沒有,無論怎麼找,小寶的影子都沒有。

後半夜,街上人少了,他們又忙著到處張貼尋人啟事。這還是老鄉提的醒,兩口子已經頭昏腦脹六神無主。

他們去打印店,讓人把全家福照片中的小寶頭像給弄下來,放到八寸大,又在啟事上留下了電話號碼和地址。最後跟所有尋人啟事一樣,寫著:如有知其下落者,提供線索者,必有重謝。

打印一張彩色廣告要一塊錢,老板問要多少張。李高峰開口就說一千張,平日裏省吃儉用的他,抽煙必定抽到煙屁股,現在拿出十張百元大鈔,居然毫不遲疑。要是有人看到這廣告後,真能提供線索,能找回小寶,再多的錢他也願意。

老板的閨女跟小寶一般大,說當父母的都不容易,給打了折扣,隻收了八百。李高峰拿著找回來的兩張一百塊,謝了又謝。他騎著借來的電動車,跟老婆走走停停,到處貼廣告,走到半路,電動車沒電了,兩口子輪流推著車走。

走著走著,李高峰就咳嗽起來,背心彎成個蝦公,好像要把肺都給咳出來。早年落下的病,有日子沒發作了,如今氣急攻心,沒吃飯沒喝水,身體抗議了。

高玉芬不做聲,一把奪過電動車,推著往前走。自打離開,她一句話都沒跟李高峰說過,也沒正眼瞧過他。倒不是李高峰不好,而是兩口子感情好得很,卻偏偏是他把孩子給弄丟了,小寶是她心尖尖上的肉啊。高玉芬也心疼他的身體,可安慰的話,就是說不出口。

李高峰咳得五髒六腑都扯得疼,但他不怪老婆,一想到小寶就難受,自己受些折磨心裏還舒坦點。咳嗽完,他抬起頭,看到老婆T恤背後那一圈圈的白色汗漬,反倒覺得心痛。T恤是外貿工廠的處理次品,八塊錢買的,老婆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所有錢都省下來給小寶存著,小寶就是她全部的希望啊,現在倒好,他把孩子給丟了。

唉!李高峰恨得一拳頭砸在自己頭上。聽到動靜的高玉芬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眼裏隻有憤怒和疲憊。兩個人就這麼隔著老遠對看了一會兒,最後高玉芬什麼也沒說,繼續推著車往前走。

這一宿,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兩個人一言不發地走到天亮,電線杆,圍牆,立柱,所有打眼的地方全給貼上。

在花花綠綠的性病廣告,招聘男女公關廣告,富婆重金求子廣告中,小寶的頭像還算醒目。一千張廣告全都貼完了,還不夠。熬了一個通宵,兩口子更憔悴了,筋疲力盡地把車推回去還給人家,還得去取錢,需要新的廣告。

時間還早,打印店門都沒開。兩口子守在門口,等老板來。高玉芬坐下就不動了,望著大街上稀疏的行人,眼神發癡。李高峰覺出老婆狀態不對,趕緊去買了水和包子,擰開蓋,把水遞到老婆手裏。

多少吃點,喝點,沒力氣怎麼找孩子。李高峰自己先喝了口水,潤了潤龜裂的嘴唇,一夜沒說話,一說話才發現,嗓子啞了。

小寶不知在誰手上,他有沒有水喝,他肚子餓不餓,一想到這個,我怎麼吃得下去。高玉芬不接水,氣若遊絲地說。老婆終於開腔了,李高峰歎了口氣,他也吃不下去了。

要是小寶變成這樣,我也不想活了。高玉芬呆呆地看著不遠處一個爬在木板車上滑行的殘疾兒童,兩條腿掛在肩膀上,上半身連衣服都沒穿,瘦弱的小身子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癤子和不明來曆的傷疤。那孩子一隻手撐著木板車滑行,另一隻手舉著個搪瓷杯,在公交站乞討,一雙大眼睛跟小寶有幾分神似。

李高峰看不下去了,也不敢想下去,把自己那份包子送給那孩子。那孩子有點詫異,咬了一口,發現是肉包子後,黑瘦的小臉樂開了花,舉起包子衝李高峰使勁揮了揮。

高玉芬瞪大泛紅的眼,恍惚中小乞丐的臉變成了小寶的臉,胸口一緊眼前一黑,昏死過去。她聽到了自己的腦袋磕在堅硬水泥地上的聲音,也聽到了李高峰叫著她的名字,可完全感覺不到痛,也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高玉芬再睜開眼時,已經躺在自家床上,桌上放著厚厚一摞尋人啟事。李高峰不在,一打電話,他已經正趕去派出所,快到二十四小時了,得抓緊時間立案。高玉芬哪還待得住,趕緊下床。等她趕到派出所時,李高峰正跟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說話。

“錯了,全錯了,你們不該這麼辦。”

“我們錯什麼了?”李高峰一頭霧水。

“孩子不見後,最好是用十人四追法。”

“什麼法?”

“這是一個北京專家總結出來的辦法,你聽我說,孩子丟了後,首先讓母親留在丟孩子的地方,父親發動十個親友,分成四個方向去找。方圓兩公裏內的大路,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每邊派一個人步行去找。再派出四個人分別去火車站汽車站高速公路收費站守著,要是人販子真有心要帶走孩子,肯定不會在本地待太久,會盡快轉移。十個人中出去八個,還剩兩個,一個人去報警,一個人留守在家。有些孩子記性好,萬一走失,也能自己回到家。千萬不能耽擱,一耽擱變數就多,萬一孩子出了城,出了省,就……”男人說得口若懸河,忽然被打斷。

“都丟了一天了,您這法子也不管用了呀。”高玉芬哭喪著臉。

“這位是?”陳警官問李高峰。

“這是我愛人。”李高峰忙介紹道:“玉芬,這位是趙警官,他幫咱們立了案。”

“我勸你們還是趕緊去車站找找吧,既然聽說孩子是麵包車帶走的,最好也去高速公路收費站看看,能叫多幾個人幫忙最好。”

“謝謝,謝謝。”李高峰深深地鞠了個躬,他知道現在這年頭不給錢難辦事,自己又是外地人,他的手在口袋裏掏了半天,沒能掏出一張像樣的大鈔,錢全花在印廣告上了。李高峰窘迫地說:“回頭我們一定來好好謝謝您,還請您多幫忙。”

“我是警察,也是當爹的,不要什麼感謝,趕緊找孩子是正經。”陳警官沒有要好處的意思,把夫妻二人送出了派出所,最後又說:“給你們打個預防針,找孩子可能不是一天兩天,要做好思想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