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緊的,錢沒了還可以想辦法,要是你不樂意了,我倒不知道怎麼辦好。皮蛋雖然幹瘦,氣量還蠻大。
雖然皮蛋這麼說了,小寶還是很內疚,累了一天,現在什麼都沒了,唉。
老天爺翻臉比翻書還快,剛才還明晃晃的天,說話的功夫就下起雨來,沉甸甸的雨滴砸在身上冰涼涼的疼。皮蛋放眼一望,到處尋找可以避雨的地方,說來也巧,就在馬路對麵幾十米的地方,有個公廁。
小寶跟皮蛋手拉著手跑到公廁裏,雨勢更大了,衣服被澆濕了不少。廁所裏沒人,還算幹淨,兩個孩子隻能站著,沒地方坐。閑著也是閑著,上個廁所吧。兩個孩子一人一蹲坑,正準備蹲大號。小寶還沒蹲下,就發現了一個黑色皮夾。
真是老天有眼,剛丟了十多塊,居然撿到錢包。雖然隻有一百塊零幾塊,哥倆也樂壞了,又是跳又是叫。
這麼多錢,幹點什麼好?雨還在下,兩個孩子一邊蹲大號一邊商量。小寶說,先去吃個飽,皮蛋說,得買身新衣服,小寶身上的大T恤實在不合身。小寶接著說,那再一人買雙新鞋吧,要是能買牙刷牙膏就更好,他已經好久沒刷牙了。皮蛋又接著說,要是買牙膏牙刷,還得買個包才行。小寶馬上補充,再一人來條毛巾,最好再買坨肥皂,他好想洗個幹淨澡,要是有剩,再買把傘。
一百塊,沒有預計的那麼經用。吃過飯後,兩個孩子一人一套山寨運動服,就用得差不多了,皮蛋沒舍得多花,把剩下的幾塊錢給小寶買了雙布鞋,換下從潮州就穿起的拖鞋。小寶覺得,這個城市的東西真貴,媽媽在工業園裏,用一百塊可以給全家人每人買一套新行頭。
小寶本想把舊衣服扔了。皮蛋很有經驗地說,自己穿過的髒點也沒關係,可以當毯子當枕頭,天冷起來,還可以穿在內衣外頭禦寒。他撿了個還算幹淨的塑料袋,把舊衣服鞋子都裝起來,用過來人的口吻教育小寶,立秋了,要為冬天做準備了。
兩個孩子穿著新衣服,膽氣也壯了許多,皮蛋提議,暫時去城區裏混一陣,不用再回貨運站倉庫了。
這個城市比潮州大,小寶跟皮蛋連著走了三天,每天看到的都是新地方。晚上,他們睡在老式居民樓的樓梯間,要是能溜進地下停車場就算享福了,那地方冬暖夏涼,舒服極了。
白天,小寶跟著皮蛋走街串巷找垃圾,除了吃飯,剩下的錢全打電話了。可惜的是,號碼從沒對過。雖然白花了許多冤枉錢,皮蛋卻從沒說過什麼,小寶倒是覺得不好意思了。小寶是獨生子,從小孤單,一直想要個哥哥,每次求媽媽生個哥哥,總被爸爸笑,小寶就不敢再求了。小寶把這個秘密告訴了皮蛋,還說等他找到爸媽,讓爸媽把皮蛋一起接回去,要讓皮蛋永遠當哥哥。
小寶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李家男孩少,要是你肯來我們家,我爺爺,我伯伯,我爸媽,肯定都會同意的,真的。”
“你是要當人販子,把我拐到你家去嗎?”皮蛋笑得肚子疼,不過他沒說不願意,小寶就當他同意了,從此就管他直接叫哥了。
哥倆的感情就這樣好起來,皮蛋還教小寶吹口哨,因為他隻記得曲子,記不住歌詞。
這天,哥倆在一個新建小區附近,發現了好幾堆水泥管子。那小區挺大,廣告牌上畫著上百棟樓房,這些水泥管是是用來當下水道的。每根差不多一米的直徑,十好幾米長,往裏一鑽,遮風避雨,還通氣。小寶跟皮蛋還約好,晚上就在那過夜。
那天,哥倆剛賣把撿來的垃圾賣了幾塊錢,買了包子饅頭,一前一後地走著,商量著睡水泥別墅的二樓還是三樓比較好,吹著不著調的曲子。經過一個巷口時,小寶發現了一輛麵包車。
自從有過被拐賣的經曆後,小寶對麵包車都敏感。
那輛車是銀灰色的,停在巷子裏,車門大開。小寶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妹妹在哭,小妹妹對麵的是個高大的中年男人,比爸爸年紀大一點,他嘴裏罵著什麼,拿腳踢小妹妹。小妹妹被踢得縮成一團,哭得滿臉是淚,不斷發出痛苦的叫聲。
“哥,你看。”小寶叫住皮蛋,讓他看看小姑娘。
“一定要把小寶找回來。”李老爺子躺在病床上,嘴唇哆嗦著,氣若遊絲。
李高峰跪倒在父親的病床前,淚如雨下。老爺子直挺挺地躺著,瘦成一把枯柴,渾身上下唯一有點生氣的就是那雙眼睛,盯著李高峰。眼球已經渾濁了,眼神卻像錐子,直刺人心。
李高峰知道,爹怪他。
小寶是李家獨苗,李家的人要死了,都得靠小寶捧牌位。原本爹活到七十多歲,要死也能合上眼了,現在小寶丟了,他老人家都不敢死。這要是去了那邊,沒法跟列祖列宗交代,就算在村裏,沒有兒孫也會被人笑話,誰也瞧不起。
病房裏仿佛空氣都凝結了,沒人敢說話,高玉芬大氣也不敢喘。
嫁到李家這些年來,公婆從來不挑剔,他們是最最容易滿足的農民,隻要有口飯吃,有衣裳穿,有間屋住,就行了。她娘家不寬裕,當年嫁過來沒帶什麼嫁妝,公婆不說二話,還送她金戒指。自打有了小寶,更是母憑子貴。過年回家,隻要她照看好小寶,婆婆都不舍得讓她洗碗。大哥李水強,也把小寶當親兒子,每年都要寄許多香噴噴的小幹魚酸棗糕之類的土產。
小寶不僅是李高峰跟高玉芬的寶貝,也是整個李家的寶貝。
大哥拉著李高峰出去抽煙,兩兄弟兩年沒見,都見老了不少。大哥其實也可以出門打工,他跟大嫂都是勤快人,但是為了照顧老父母,他們留在老家,守著幾畝薄田度日。
大哥頭發淩亂,臉上浮著層油光,守在醫院的這幾天,怕是沒來得及洗臉。他抽沒屁股的黃芙蓉,兩塊錢一包,給了李高峰一支,兩兄弟各自狠吸一口,幾乎能燒掉三分之一。
大哥問了問情況,除了那個好心的記者幫忙登了個免費的廣告外,李高峰沒有更好的消息。
“依我看,還是得花錢。咱們也在報紙上電視上打廣告吧,來個重金懸賞。這幾天在醫院,我天天都在想,如今這世道,沒錢誰也不會當回事,賞金最少得十萬,你們自己出一些,我跟你嫂子雖然沒什麼本事,兩三萬還是能拿出來的。”大哥的眼睛被劣質煙熏得過早渾濁,眯縫著,看了看老弟。
“哥,你們那錢來得不易,我不能要。”李高峰搖搖頭。
“你跟我客氣什麼。”大哥提高了聲音,“這幾年,你嫂子把你那份田收拾了種菜,家裏吃不完還能捎出去賣。農閑時,我跟著村裏的基建隊出去蓋房,錢嘛,花出去還能掙。兒子,可不是想要就能要的。要不把小寶找回來,你看咱爹,死都咽不下這口氣。”
“哥,都怨我啊。”李高峰毫無征兆地就哭了,拿頭去磕牆,磕得嘣嘣響。
“這就是命啊。”大哥拍拍老弟的肩,結果自己也哭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說:“我這兩天都夢到小寶了,他沒事。咱們要有信心,等廣告打出來就好了,會好的,咱李家人從沒幹過虧心事,不會遭黴運。”
高玉芬站在門邊,看到兄弟倆抱頭痛哭。自打孩子出了事,李高峰就一直繃著,也不敢跟她多說什麼,其實她心裏有多少愁多少恨,他心裏也一樣。
“弟妹,你過來,我們打幾句知心講。”大嫂拉拉高玉芬的衣襟。
妯娌倆來到走廊上,大嫂又思量一會兒才開腔,“知道你們要回來,昨天娘老子叮囑我,千萬要跟你說,叫你莫著急。你和高峰還年輕,現在政策又好,還可以再生一個。咱們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正好你們回來了,可以去村裏把手續辦一下,早生早安心。”
“嫂子,我現在哪有那心思。”高玉芬當嫂子隻是安慰幾句,哪想她會說這種話。
“有沒有心思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為李家傳宗接代。你看爹現在這樣,說句不中聽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那啥了。娘老子也在床上躺了兩年了,李家這幾年不太走運,說不定你懷上一個,還能衝衝喜。聽了這好消息,老人肯定病能好大半,說不定小寶也會更快些回來。”嫂子推心置腹地說著,還把弟妹的手拉在手裏。
“嫂子,這是迷信。”高玉芬越聽越不樂意,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莫管是不是迷信,反正你們還可以生。我這身體是不能再生了,要不然,就算罰款我也要再生一個。對了,聽說九裏鋪的曹草醫有秘方,吃了他的湯藥包生兒子。咱們村裏好幾個媳婦都去他那看過,真的都生了兒子,還有生雙胞胎的,好多城裏人來找他看呢。回頭我就帶你去瞧瞧去。”嫂子越說越認真。
“嫂子,我先去看看娘。”高玉芬不想再繼續這番談話,一扭頭,走了。
在老家的這幾天,高玉芬比在潮州還糟糕。嫂子每天都催她去辦準生證,婆婆雖然嘴裏不說,但看她那眼神,把什麼都給說了。
晚上,高玉芬把嫂子的意思跟李高峰說了,李高峰居然沒有反對。看得出來,不反對的意思,就是默認,連他也想在這節骨眼上生孩子?高玉芬不幹,一天看不到小寶,她一天吃不香睡不好,哪有心思生孩子。
大概是報紙上廣告的效果,這幾天的電話也多了起來。每天都有人發短信打電話,說有小寶的消息。每一次手機鈴響,都能把全家人的心給吊起來,每一次發現對方是騙子,又能把全家人的心給重重地摔到穀底。婆婆的心髒受不了這過山車似的刺激,在家躺了兩天,也送去醫院搶救了。
兩老住院,一家人忙得連軸轉,輪流陪夜,幫忙送飯,兩個侄女都送到嫂子娘家去了。兩位老人每天都要翻身,擦身,否則會生褥瘡。
兄弟倆伺候爹,妯娌倆伺候娘,除了不想再生孩子這一條,其他什麼都好。婆婆也很領媳婦兒們的情,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沒想到她命這麼好,居然有兩個這麼好的媳婦,都不嫌棄她。
這天晚上,高玉芬守在婆婆的病床邊,累得坐著也能睡著,腦袋跟釣魚似的,一垂一垂。正迷糊著,忽然被人推醒。
“玉芬,快看新聞。”是李高峰的聲音,高玉芬閉著眼睛也能聽出來。
晚間新聞裏,主持人正在播報河南警方解救了十幾名被拐兒童的案子,高玉芬馬上清醒過來,兩口子眼睛都不舍得眨,牢牢地盯著屏幕。
新聞大概占兩三分鍾時間,除了一分鍾領導講話,一分鍾警官分析案情,留給孩子們的鏡頭就不多了,記者在拍孩子的時候,顯然沒有對領導和警官細心,高矮胖瘦一堆孩子亂成一團,根本看不清。
“咱去河南吧。”高玉芬眨巴眨巴幹澀的眼睛。
“嗯,說不定小寶就在那裏。”李高峰答應得爽快,這讓高玉芬有些開心。